春日的晨光，带着些许怯生生的暖意，透过新糊的油纸，洒在苏记饮子铺后院的简易暖棚里。苏碗正蹲在棚内，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细长的竹签，轻轻拨弄着一株幼苗根部的土壤。她穿着一件半旧的杏子红绫棉裙，袖口用同色布带仔细束起，露出纤细的手腕。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前，她却浑然不觉。
碗丫头，这土非得用细筛子过三遍不可吗？铁柱扛着最后一袋从城外山脚挖来的、掺着腐叶的肥土，气喘吁吁地放在棚口，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
必须的。苏碗头也不抬，专注地用一个小木耙将混合了细沙、腐殖土和少量周文焕带来的岭南红土的培养土装进一个新的陶盆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岭南的种子娇贵得紧，土里若是有稍大些的石块，或是未腐熟透的草根，都可能硌着、伤了那娇嫩的根芽，一点都马虎不得。
她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层层打开后，露出几十颗灰褐色、形状不甚规则的种子。这是周文焕前日才托快马加鞭送来的，来自岭南深山的希望。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能提神的宝贝？铁柱好奇地凑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其貌不扬的种子。
苏碗点点头，取出一半种子，放入一个干净的浅碟中，注入温水浸泡。另一半则用湿润的细棉布包裹好，置于灶台旁保持着温和的温度。周伯伯特意嘱咐，这种子外壳坚硬，得先用温水泡上三日，待其微微裂口，方能下种。我们分两批试试，看哪种法子出芽更好。
正说着，前堂传来娟子清脆又带着几分无奈的招呼声：李管事您来啦！今日的杏仁露特意按您家小姐的口味，多添了一勺蜂蜜，已经给您留好了。
苏碗闻声，小心地拍了拍手上的浮土，起身往前堂走去。铁柱在她身后喊道：碗丫头，那这些…这些‘卡瓦’豆还种不种了？他指的是之前从胡商阿里那里得来的几颗干瘪豆子。
苏碗回头，目光坚定，就用我单独配的那盆土，记得盆底一定要垫够碎瓦片，务必要沥水通畅。
前堂里，李府管事正等着结账，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见苏碗出来，他笑着拱手：苏姑娘，老夫人吩咐了，明日府上有几位远客到访，想订二十罐上好的糖渍金桔待客，不知姑娘可能备得出来？
苏碗心算了一下库房存货和明日能新渍出的数量，温婉一笑，语气却不容置疑：李管事放心，明日晌前一定如数备好，品质只会比以往的更好。正好新得了一批岭南来的冬蜜，味道清甜不腻，用来渍这金桔最是相宜。
那就劳烦姑娘费心了。李管事满意地付了定金，临出门前，似不经意般又问了一句，对了，听闻姑娘这儿新近出了种枇杷蜜露？
正是。苏碗引他到柜台旁，打开一个白瓷小罐，选用的是当季最新鲜的枇杷，一颗颗去了核，只用文火慢熬三个时辰，逼出果胶，最后才调入蜂蜜。最是润肺止咳，春日里天气干燥，饮用正合适。
李管事用小银勺尝了一点，细细品味，连连点头：果然匠心独运！先来五罐，明日一并带走。
送走李管事，苏碗转身就见周文焕从门外进来，虽面带倦色，眼神却亮晶晶的。
周伯伯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可是岭南那边又有消息？苏碗连忙迎上去，示意娟子去沏茶。
周文焕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本略显破旧、边角磨损的手抄小册子，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这是那位岭南老伙计特意托人快马捎来的，上面是他多年观察记下的，那种野生灌木的生长习性和周围环境，虽字迹粗陋，但都是实在经验。
苏碗如获至宝，立即双手接过，就着柜台的光线细细翻阅起来。册子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喜暖畏寒，尤忌霜冻；好湿润但忌积水，根部久泡必腐；宜半阴，暴晒则叶焦…
还有这个。周文焕又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这是按他说的，专门从岭南运来的红土，说是那灌木就长在这种土里，最适合培育。
苏碗摸着那袋来自远方的土壤，心中感动不已：周伯伯为此奔波打点，费心费力，这些花费…
周文焕摆手打断，神色诚恳，我周某行走商道二十余载，自问看人尚有几分眼力。你这丫头，有眼光，有韧劲，更难得的是做事踏踏实实，不骄不躁。这些投入，就当是我提前下注，投资你这未来的‘大生意’了。
他顿了顿，正色道：不过碗姐儿，有句话周伯伯得提醒你。这种子毕竟来自岭南湿热之地，咱们这儿的气候、水土都大不相同，培育之路，恐怕不会一帆风顺，你要有心理准备。
苏碗将手轻轻放在那袋象征着希望的红土上，目光清澈而坚定：我知道。但既然有了种子，有了方向，再难也要试试。一次不成，就两次，十次不成，就百次。总能找到让它们在这里生根发芽的办法。
午后，苏碗按照册子上的记载，将岭南红土与本地腐殖土、细沙按精确比例混合，又加入少量碾碎的蛋壳粉增加钙质。她将浸泡后微微裂口的种子，用竹镊子一粒粒小心翼翼地埋入土中，深浅、间距都严格按册子上说的来，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这样就行了吗？铁柱蹲在旁边，看着苏碗专注的侧脸，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才只是第一步。苏碗轻轻给种子覆上薄土，声音柔和，接下来要每日观察，控制好暖棚里的温度和湿度，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等它们发了芽，还要防虫防病，小心呵护…
她说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温柔而充满期待的弧度。午后的阳光透过干净的油纸，柔和地照在她认真的侧脸上，勾勒出细小的绒毛。那些深埋于土壤之下的种子，在她清澈的眼眸倒影中，仿佛已经破土而出，长成了郁郁葱葱的灌木，枝头挂满了饱满的红色果实，蕴藏着改变未来的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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