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朝堂上对太子奏疏的提及,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朝野。那份《漕运天时预警及应对疏》的抄本,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各部衙署、乃至京师清流士子间热议乃至争辩的焦点。支持者赞其“思虑深远,切中时弊”,反对者斥其“臆测天机,劳民伤财”,更有甚者,将其与“巫蛊谶纬”相提并论,言辞激烈。
这场争论,已远远超出了漕运事务本身,演变为一场关于治国理念、为政方略,乃至储君培养方向的公开较量。承烨本人,则被推到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这日大朝会,气氛格外凝重。奏对已毕,眼看即将散朝,一位素以耿直敢言、且对“格物”之风深恶痛绝的御史大夫,手持笏板,毅然出列,声音洪亮如钟:
“陛下!臣冒死进谏!太子殿下乃国之储贰,当潜心圣学,涵养德性,近贤臣,远佞幸。然近日闻殿下不务经史,专好星象杂学,更妄言漕运天机,以虚测之论,欲动国家根本之政!此风断不可长!若储君沉迷此道,恐非社稷之福!臣恳请陛下,明示太子,使其迷途知返,专攻正学!并禁绝此等惑乱人心之论!”
此言一出,如同点燃了引线,数位持相同立场的官员纷纷附议,言辞愈发尖锐,几乎将承烨的奏疏批得一无是处,甚至隐隐指向东宫格物轩乃“群小聚集之所”。
承烨立于御阶之下,垂眸静听,面色平静,唯有袖中微微攥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能感受到那些投向自己的目光,有关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就在反对之声渐成合围之势时,工部都水司那位曾在部议中支持“弹性调度”的郎中,顶着压力出列辩驳:“陛下!诸位大人!太子殿下奏疏,或有可商榷之处,然其关切漕运、力求未雨绸缪之心,天地可鉴!其所提预警调度之策,纵不依星象,亦是对现有僵化体制之有益补充!岂可因言废人,因噎废食?”
但他的声音,在汹涌的反对浪潮中,显得势单力薄。
眼看局面即将一边倒,一直沉默的裴砚,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众卿之意,朕已明了。”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承烨身上,“太子。”
“儿臣在。”承烨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
“今日廷议,皆因你之奏疏而起。众卿所疑,亦是为国为民之忠言。你,可有话说?”裴砚的语气平淡,却将一副千斤重担,压在了承烨稚嫩的肩头。
这是要他在满朝文武面前,亲自为自己的理念辩护!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承烨身上。空气仿佛凝固。傅先生站在文官班列中,目光中带着担忧与鼓励。赵铭等在远处,手心皆为冷汗。
承烨抬起头,目光清正,并未去看那些质疑他的面孔,而是望向御座之上的父皇,朗声开口,声音清越,竟无一丝颤抖:
“父皇,诸位大人。今日诸位老大人所言,句句恳切,儿臣聆听,受益良多,更感责任重大。”
他先定下谦逊的基调,随即话锋一转,条理清晰地阐述起来:
“儿臣奏疏,本意并非妄测天机,更非以星象替代人事。其核心,在于‘预警’与‘弹性’四字。圣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漕运乃国脉所系,牵动东南半壁赋税,关系京师百万军民口粮。然漕河千里,水情瞬息万变,纵无星象之变,亦有突发之雨旱、地质之变迁。以往应对,多赖事后补救,往往事倍功半,损耗巨大。”
他引据经典,立足现实,将争议的“星象”弱化为引子,而将论述核心牢牢锁定在更具普适性的风险管理上。
“儿臣所思,乃是能否建立一套机制,如同边关之烽燧,不见敌踪则已,一见烟起,则各方皆知戒备。这套机制,可依据钦天监之天文、户部之农情、地方之水文,乃至过往之经验数据,综合研判风险。即便十次预警,只有三五次应验,只要能避免一次如去岁徐州段般的大规模阻滞,其所省之国帑、所安之民心,岂不胜过万千?”
他以具体事例和数据说话,逻辑严密。
“至于所谓‘弹性调度’,更非妄动国本。乃是要求都水司、沿河督抚,预先思考:若此处浅阻,可有备用航道?若漕船难行,可有陆路接驳?所需人力、物力、钱粮几何?预案何在?此非额外靡费,而是将可能发生的应急之需,化被动为主动,纳入日常管理筹算之中。此正合《孙子兵法》‘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之要义!”
他将漕运管理提升至兵法战略高度,引经据典,令人难以反驳。
最后,他再次躬身,语气诚恳而坚定:“儿臣年少识浅,奏疏中所言,必多疏漏幼稚之处。然儿臣一片赤诚,只为社稷民生计,绝无他念。若因儿臣才疏学浅,致使诸位大人对‘格物致用’之本意产生误解,乃至忧心国是,此皆儿臣之过。儿臣恳请父皇与诸位大人,不吝教诲,斧正其中谬误。然,这未雨绸缪、灵活机变之理,儿臣仍以为,乃未来治国者不可或缺之思。儿臣愿以此为目标,继续学习,砥砺前行!”
一番话,有礼有节,有据有理,有进有退。既阐明了观点,又放低了姿态;既坚持了核心理念,又表现出从善如流的胸襟。他将一场可能针锋相对的攻讦,巧妙地转化为了一场关于政务改进的探讨与自身学习的汇报。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许多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官员,微微颔首,看向承烨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真正的赞赏。那些激烈的反对者,一时也难以找到新的攻击点。太子并未坚持星象必准,也未要求立刻全面推行,其务实和审慎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他们的担忧。
裴砚深邃的目光在承烨身上停留了许久,威严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传遍大殿:
“太子年未弱冠,能作此想,已属难得。其所言‘预警’、‘弹性’二策,纵有瑕疵,其意可嘉。漕运之政,关乎国计,确需常怀忧患,思虑周全。太子奏疏,发还工部、户部并相关衙司,仔细参详,于下次部议时,具本回奏,陈其利弊及可行之方略。”
没有立刻采纳,也没有否定,而是要求相关部门进行正式的、负责任的研讨。这本身,已是巨大的胜利!它意味着,承烨的构想,第一次被纳入了帝国最高决策层的正式议事流程!
“退朝!”
随着钟鸣响起,承烨缓缓直起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清明。他知道,今日廷议,他不仅是为一份奏疏辩护,更是为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进行了一次公开的宣言与坚守。
雏凤清音,终在庙堂之上振翼长鸣。虽前路依旧漫漫,风雨未必停歇,但经此一役,承烨知道,他的格物之路,他与这帝国未来的关联,已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他的声音,已然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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