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白昼总是吝啬的。
当一心从那扇流光溢彩的琉璃之壁中走出，重新踏进“万卷之庭”时，穹顶高窗外投下的光线已经变得稀薄而倾斜，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拉出渐渐暗淡的影子。
他手里拿着几卷抄录好的、无关紧要的矿脉贸易摘要——这是他今天“研究”的成果，也是用来应付可能的问询的掩护。
整个下午，他都在“缄默档案库”的公开区里尽可能地活动。
他走过一排又一排顶天的档案架，目光扫过上面手写的、记录着各种晦涩编号和缩写的标签。
他推过那种装有滑轮的小型木制梯架，爬上爬下，在那些允许查阅的、标有绿色火漆的档案盒前驻足、翻阅、偶尔抄录几行。
他甚至通过公开区深处的一道廊桥，进入了毗邻的“保密区”——那里的档案盒上贴着醒目的黄色标签，需要向该区域的值守管理员临时申请并登记才能取阅。
一心也照做了。
他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合理的借口，申请查阅了几份与“星铁高原早期贸易路线变迁”相关的档案。值守是个沉默寡言、眼窝深陷的老者，只是机械地记录下他的申请和档案编号，便挥手放行。
保密区的空间更为幽深，但馆藏量相比之下要少一些，档案架的排列也更加稀疏。空气中那股防虫药剂的混合气味更加浓重。
一心在这里停留了更久。
他看似在认真研读那些发黄的卷轴，实则目光与t-VIS护目镜的隐蔽摄像头一起，一刻不停地记录着这里的一切：空间布局、人员流动规律...
最后，当他试图走向保密区更深处、那座标注着“机密区 - 禁止入内”的廊桥时，两名原本站立在阴影中的守卫无声地踏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盯着一心，右手按在腰间佩戴的、带有灵髓符文的短杖上。
意思再明确不过。
一心立刻露出歉意而识趣的笑容，微微欠身，转身退开。
当然，目前的信息也足够了。
当闭馆的钟声在档案馆深处幽幽响起时，一心随着其他几位同样面带倦色的研究者，一起离开了那片由古老木材、皮革和纸张构成的“知识森林”，穿过螺旋回廊，走出琉璃之壁，最终踏出那扇巨大的青铜门扉。
冬日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
权杖广场上的路灯已经次第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
一心没有停留，迈着与来时同样平稳的步伐，穿过开始变得冷清的街道，向着“林语香料铺”的方向走去。
...
阁楼的指挥中心。
一心推开门时，奥尼尔正站在已经转为投影墙的白板之前，双臂抱胸，盯着上面已经初步构建出的、永恒档案馆地下区域的3d结构模型。
模型还很简单，只有大致轮廓和主角今天走过的路径被清晰地标注出来，更多区域仍是一片模糊，等待着填充。
“回来了？”奥尼尔头也不回，“收获怎么样？”
“你不是一直盯着吗，还问这废话。”一心走到他身边，同样仰头看着投影，“公开区、保密区都大概摸了一遍，机密区门口被拦住了。眼下...能记的都记了。”
奥尼尔点点头，转身走向中央的木桌，抓起平板：“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深入？直接伪装身份混进去？”
一心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揉了揉后颈：“差不多？我需要找个合适的身份，弄套行头，混进那些书记员或者守卫里——”
他的话被奥尼尔抬手打断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奥尼尔脸上露出一种“早就料到了”的表情，他将平板电脑推到一心面前，“所以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通过我们在情报商会那边的联系人，委婉地打探过了。”
屏幕上显示着几行简洁的摘要。
一心快速扫过，眉头渐渐皱起。
首先，关于书记员——尤其是能进入地下深层区工作的“高级书记员”。他们都不是招聘来的，而是档案馆从各地搜罗、自幼培养的“资产”。
档案馆会定期从各地，特别是贫困或偏远地区，筛选健康的孩童，年龄通常在六到十岁之间。
这些孩童被带回档案馆后，会接受一套封闭的、持续多年的培养体系。内容包括文书技巧、密文破译、档案管理。
从踏入档案馆的那一刻起，就几乎与社会几乎隔绝。
他们的背景都会纯净得如同一张白纸——也正因为如此，外人想要冒充，几乎不可能。毕竟，他们没有过往，没有社交网络，没有可供伪造的履历缝隙。
那么守卫和值守呢？——他们也全都是在档案馆内部选拔，全部从书记员或其他内部岗位中择优晋升。
档案馆自身有一套复杂的忠诚度考核和背景审查机制，同样不对外招募。
总之...
只要是想在地下深层区长期驻留的身份，就没有一个是能从外部安插或伪装的。
每一个在下面工作的人，其整个人生轨迹都在档案馆的掌控之中。
一心抬起手，用指尖揉了揉眉心。
“所以，”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沮丧还是早有预料，“伪装身份这条路，走不通。”
“是的，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行不通。”奥尼尔确认道。
一心放下手，睁开眼睛，眼底闪过片刻的迷茫，又被冷静的计算所覆盖。
“那么，只剩下一个选项了。”他说，“我们不去‘冒充’一个能合法留下的人。”
奥尼尔看着他：“而是？”
“而是...”一字一顿地说，“在闭馆后，选择‘不离开’。”
...
阁楼的另一角，相对安静一些。
赛琳娜·银辉正坐在那位18F情报军士旁边的座位上。
而情报军士此时也正在向她解释着：“...所以，当长官在内部活动时，会持续回传实时画面。我们在这里，可以将他画面中具有辨识度的固定特征——比如特定的门框雕花、墙壁纹路，自动识别出他的位置。”
赛琳娜冰蓝色的眼睛紧盯着屏幕，听得非常认真，偶尔会微微蹙眉，努力理解着这些完全不同于魔法感知的原理。
“所以...”她开口，声音清晰，“你们即便在远方，也能知道阁下现在正身处‘地图’上的哪里？”
“是的。”情报军士点头，“因此您就可以根据对魔法术式感知的能力，在任务中协助长官避开风险，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这时，一心和奥尼尔结束了讨论，走了过来。
“学得怎么样？”一心问道，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
赛琳娜闻声抬起头，看到他，眼眸里那份面对陌生技术时的些微紧绷感稍稍褪去：“阁下。我还在理解...这些你们叫‘机器’的东西，是如何充当‘眼睛’的，不过看起来并不难。”
“实际操作起来肯定多少都会遇到问题，不过放心，我们会一起想办法解决的。”一心笑了笑，伸手从旁边桌上拿起一瓶未开封的饮用水，拧开喝了一口，“这位军士解释得还算清楚吧？”
“很清晰。”赛琳娜点头，然后看向一心，“倒是...阁下你们讨论的结果是？”
一心和奥尼尔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是没办法和之前两次宴会一样用伪装的身份了...”一心说道，语气里没有多少遗憾，更多的是务实，“档案馆对内部人员的控制比我们预想的更严密。所以，我们得换种方式。”
“我打算在档案馆闭馆后，不离开，留在里面过夜。”
赛琳娜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明白其中的危险，但没有立刻反对，只是静静地等待下文。
“第一次尝试，就在明天。”一心继续说，语速平稳，“白天，我会正常进入，继续熟悉环境，同时寻找适合藏身的地点。闭馆钟声响起时，我会找个地方躲起来——档案架的顶层阴影区、某个废弃的整理间...总之，在一个不会被清场的位置。”
“然后呢？”赛琳娜问。
“然后，就需要你的帮助了。”一心的语气变得郑重，“我们还不清楚清场之后，他们会在地下布置什么术式，也许只是探测到人之后发出预警？也许会把人直接炸的粉碎？总之，需要你来帮我判别，告诉我在哪里，是什么性质的法术——剩下的，交给我判断。”
赛琳娜沉默着，冰蓝色的眼眸在一心和奥尼尔之间移动，最后落回一心脸上。
她看得到一心眼中的冷静与笃定。
那不是莽撞，而是基于专业能力和周密计算的自信。
“好...我明白了。”她最回复道，“只要我还清醒，就不会漏过任何异常的波动。”
“那就够了。”一心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对伙伴的信任，也带着对即将到来的挑战的隐隐期待。
他站起身，走到投影墙前，最后一次审视着那幅尚未完成的3d地图。
明天，那些模糊区域，将开始被一点一点地照亮。
而照亮它们的光，将来自一个躲在阴影里的“滞留者”。
窗外，黑金城的夜色已经完全降临。
远方的七座巨塔轮廓在深蓝的天幕下若隐若现，塔顶的灯光如同冰冷的星辰。
城市的喧嚣被玻璃和墙壁过滤，传到阁楼里时，只剩下极其遥远的、模糊的背景嗡鸣。
一切准备就绪。
现在，只需要等待。
等待下一次，踏入那座月白色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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