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褪尽，苍云堡的城楼依旧笼罩在灰白晨雾中。萧景珩立于主厅前阶，玄甲未卸，目光沉静地扫过远处沙丘轮廓。谢昭宁缓步跟出，琴匣轻扣臂弯，指尖无意识掠过第七弦，那丝昨日残留的震意仍未散去。
厅内案几已设，茶烟微升，边境使节携随从入内，灰褐毛氅上沾着风沙痕迹。他拱手行礼，动作规矩却略显僵硬，声音低沉：“奉三部首领之命，前来陈情。”
萧景珩端坐主位，并未动茶，只淡淡道：“贵使昨夜递交文书，本王已阅。然两万兵马聚于黑水河畔，刀不出鞘，箭不离囊，此非寻常陈情之举。”
使节垂目：“战与和，皆由首领决断。我等 лnшь传令之人，不敢擅专。”
谢昭宁悄然落座侧席，指尖轻触琴面，闭目凝神。《心音谱》如细流渗入心脉，她不动声色地捕捉对方情绪波动。当“开战”二字被提及，使节呼吸微滞，心跳骤快，掌心沁出薄汗——恐惧深埋，却非为己身安危，而是源于某种更沉重的牵连。
她睁开眼，眸光清透如初雪融水。
“将军一路南来，可曾见边民迁徙？”她忽然开口，语气温柔似春风拂柳，“幼童抱薪于寒风，老者扶杖涉枯河。若战火燃起，最先倒下的，可是这些无力执刀的人。”
使节神色一颤，喉结微动。
萧景珩接话，声线冷锐如霜刃：“本王已查实，昨夜有车队避开关卡北行，所载之物经查验为制式弓弩。此非你族常规调度路线，更无兵部备案印信。是谁准你们私运军械？又是谁，在背后调兵遣将？”
使节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疑：“这……不可能！我族从未私自运兵！”
谢昭宁指尖微拨，一段极轻的泛音滑过空气，《心音谱》随之共振。她看清了——此人震惊并非伪装，而是真不知情。他的焦虑来自命令本身，而非隐瞒事实。他是被推出来的代言人，背负着无法违抗的使命。
“你们不想打。”她轻轻说道，“你们怕的不是败仗，是被迫挥刀。”
使节嘴唇微抖，终是低下头，声音沙哑：“三部联盟本为自保。可近日首领接连收到‘天示’，言若不南下取粮，冬末必有大疫饿殍遍野……我们别无选择。”
“天示？”萧景珩冷笑，“是有人借鬼神之名，驱民赴死。”
他挥手示意，玄影呈上一卷拓文——正是夜间车队行进路线图，与镇北军布防图叠合后，清晰显现出一条刻意规避巡查的隐秘通道。
“这条道，只有熟悉地形的老猎户才知。”萧景珩盯着使节，“而你族中最年长的向导，已在三个月前失踪。如今替你们引路的，是谁？”
使节脸色骤变，额角渗出冷汗。他张了张口，却未能言语。
谢昭宁缓缓起身，走向厅中铜炉，指尖轻拂炉沿残留香灰。“将军身上，也带着类似的气息。”她语气平和，“焚松枝混苦艾，再加一点腥甜药草……这不是你们祭祀常用的配方。”
使节下意识按住腰间香囊，动作细微却未逃过她的眼睛。
那是一枚青布缝制的小袋，边缘针脚细密工整，不似粗犷牧民手艺。一角微微开裂，隐约透出暗褐色粉末。
她不动声色退后半步，指尖再度触弦，《心音谱》悄然探出一线感应。就在香气飘近刹那，琴心微震——原本平稳流转的律动竟出现一丝杂音，仿佛清泉落入砂砾，短暂浑浊。
她立刻收力，眉梢微蹙。
谈判继续，萧景珩步步紧逼，最终迫使使节答应暂不渡河，三日内回报首领是否愿派代表再议。协议达成后，使节匆匆告辞，步伐比来时急促许多。
谢昭宁送至厅外，风正好拂过，那股异香再次袭来。她停步，目光锁定香囊片刻，待人影远去，才低声唤道：“萧景珩。”
他走来，肩甲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那个香囊不对。”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气味入鼻时，《心音谱》的律动乱了一瞬。不是毒，也不是迷药，但它能扰人心绪，让人难以清醒思量。”
萧景珩眼神一凛，立即传令玄影：“暗中跟随，记下他落脚之处，接触何人，不得现身。”
谢昭宁转身回厅，取出手中小琴置于膝上。她并未成曲，只是以指腹缓缓摩挲第七弦，将那一缕异香对应的情绪波动封存于特定音段——低音区第三拍，微颤半音，如风过枯苇。
萧景珩站在她身旁，望着北方荒原：“你觉得，是谁不想这场谈判成功？”
她抬眼看他，晨光照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阴影。“想让我们打起来的人。”她说，“也想让他们，不得不打。”
营帐外马蹄轻响，斥候归报，边界烽燧依旧点亮，游骑未见异常调动。但谢昭宁知道，平静之下已有暗流涌动。她将琴匣合拢，指尖残留着刚才那段杂音的余震。
萧景珩伸手，轻轻覆上她握弦的手背。他的掌心温厚，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茧痕，却稳稳包住了她的微凉。
“你还记得江南那年春汛吗？”她忽然问。
他一顿，低笑：“你用琴声引开溃堤百姓，自己差点被冲走。”
“那时我觉得，声音能救人。”她望着远方，“现在我才明白，有些声音，是在悄悄把人推向深渊。”
风卷起沙尘，掠过营地旗杆，发出轻微呜咽。谢昭宁低头，看见自己袖口沾了一星青布碎屑，是从靠近香囊时蹭上的。
她没有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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