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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的气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林默是一块被扔进池塘的石头，激起了一圈名为“警惕”的涟漪，那么现在，这块石头已经乖巧地沉了底，涟漪也随之平复。
刘明远是变化最明显的一个。他不再是那个端着杯子，用余光试探的“刘处”，而是摇身一变，成了林默的“刘哥”。他会时不时地凑过来，以传授经验为名，分享一些政研室里谁和谁是连襟、哪个领导喜欢钓鱼、写报告时用哪个典故显得更有水平之类的“秘闻”。
这些信息对林默来说，价值不大，但他总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崇拜，让刘明远在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其他同事对他的态度也从敬而远之，变成了正常的友善。他们会邀请林默一起去食堂，饭桌上聊聊房价和孩子上学的问题。在他们眼中，这个年轻人已经“懂事”了，被韩处长敲打一番后，终于明白了这栋大楼里的生存法则，不再是那个可能随时引爆地雷的危险分子。
林默乐得扮演这个无害的新人角色。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将那些官方材料里的“光辉成就”进行排列组合，用不同的句式和辞藻，反复打磨那篇注定要写得四平八稳的报告草稿。他的电脑屏幕上，永远是那些积极向上的标题和段落。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个名为“备忘录”的加密文档里，关于红星机械厂的拼图，正在被一块块地补全。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白天伪装成一只温顺的绵羊，融入羊群，到了夜晚，则在无人的角落里，悄悄磨亮自己的爪牙。
周五下午，下班的铃声准时响起。
办公室里的人们如释重负，纷纷收拾东西，讨论着周末的安排。
“小林，周末有什么活动？要不要一起去打球？”一位同事热情地邀请。
林默笑着摇了摇头，扶了一下黑框眼镜，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表情：“不了，谢谢哥。我刚来省城，还没租好房子，周末得去看看。”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充满了生活气息，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哎哟，租房可是大事！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中介？我小姨子就是干这个的！”
“那太好了，我正愁呢。”
林默和同事们寒暄着，走出了省委大院。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庄严肃穆的灰色建筑上。他脸上的笑容在转身的瞬间便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平静。
他没有去任何房屋中介，而是直接上了一辆公交车，坐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车辆缓缓驶离了这座城市的政治心脏，窗外的景象开始飞速变化。
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流光溢彩的商业广场、修剪整齐的城市绿地……这些象征着现代与繁荣的符号，渐渐被低矮破旧的居民楼、杂乱无章的电线和蒙着一层灰尘的店铺所取代。
空气中，似乎也从清新的香水味，变成了混杂着油烟和尘土的市井气。
一个小时后，公交车在一个名为“红星路口”的站台停下。这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再往前，就是大片的农田和连绵的丘陵。
林默下了车。
他没有直接走向那个废弃的厂区，而是在附近一家看起来生意还不错的小饭馆坐下。饭馆老板是个四十多岁，体型敦实的中年男人，正叼着烟，在灶台前挥汗如雨地颠勺。
“老板，来碗牛肉面，多加香菜。”林默点了餐，然后状似随意地问道，“老板，您这儿开了很久了吧？”
“二十多年了。”老板头也不回，声音洪亮，“从我爸那辈儿就在这儿了。”
“那您对这块儿肯定熟。我跟您打听个事儿，前面那个红星机械厂，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一亲戚以前在那儿上过班，几十年没联系了，想找找看。”林默编造的理由合情合理。
老板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哐”地一声放在他面前，然后用油腻的围裙擦了擦手，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红星厂？”他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是怀念，也是不屑，“早完犊子了！十几年前就黄了，厂子卖了，地也荒了。你那亲戚，要是在里头没混个一官半职，估计早不知道去哪儿打工喽。”
“这么大的厂子，说没就没了？”林默一边挑起面条，一边引导着话题。
“嗨！那年头，这种事儿还少吗？”老板来了谈性，一屁股坐在林默对面的板凳上，“厂长的本事，不在生产线上，全在酒桌和牌桌上。好好的德国设备，愣是让他们当废铁给折腾了。最后厂子一破产，领导们一个个脑满肠肥，换个地方继续当老板，就苦了底下那几千号工人，一夜之间，饭碗全没了。”
老板骂骂咧咧，充满了普通市民对这种不公最朴素的愤慨。
林默安静地听着，吃着面。这碗面味道普通，但老板的话，却是最真实、最鲜活的“材料”，比政研室那些“脱敏”报告，要珍贵一百倍。
吃完面，付了钱，林默道了声谢，朝着那片废墟走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
红星机械厂的轮廓，就在这片橘红色的背景下，像一头沉默的、死去的钢铁巨兽。巨大的厂房锈迹斑斑，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像是凝固的血痂。高耸的烟囱不再冒烟，孤零零地刺向天空，顶上还筑着一个鸟巢。
整个厂区被一道高高的围墙圈着，围墙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正门那两扇巨大的铁门，早就被焊死了，上面用红漆刷着一个巨大的“拆”字，但因为年代久远，油漆剥落，那个“拆”字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连拆迁队都把它遗忘了。
林默绕着围墙走。他知道，这种地方，正门是摆设，一定有更方便人进出的地方。
果然，在厂区西侧的围墙下，他发现了一个被扒开的豁口，仅容一人通过。豁口周围散落着碎砖和垃圾，显然是附近居民或者拾荒者走的“便道”。
他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他弯下腰，毫不犹豫地从豁口钻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铁锈、腐草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厂区内的景象，比在外面看更加震撼。一人多高的野草，占领了曾经的主干道，几乎要将水泥路面完全吞噬。路两旁的厂房，窗户玻璃全部碎裂，黑洞洞的，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风吹过，某个车间里传来“哐啷、哐啷”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吹得来回撞击，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瘆人。
这里是时间的坟场，埋葬了一个时代的记忆，也埋葬了数千人的青春和饭碗。
林默没有去探寻那些废弃的厂房，他的目标很明确。他拿出手机，对照着之前在卫星地图上标记好的位置，朝着厂区最角落的一个方向走去。
那里，是整个厂区唯一还亮着一盏昏黄灯光的地方——门卫室。
根据他的调查，红星厂破产后，这片土地几经转手，但因为产权和债务问题复杂，一直没能开发。留守在这里看管这片废墟的，只有一个门卫，是从建厂就在的老工人，名叫王富贵，所有人都叫他王大爷。
他在这里守了十几年，守着这座钢铁坟墓，也守着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林幕穿过一片疯长的草丛，脚下踩着碎石和不知名的金属零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走得很慢，很小心，像一个进入古墓的探险者。
终于，他看到了那间孤零零的门卫室。
那是一间红砖砌成的小平房，屋顶的瓦片都长了青苔。一根电线从远处歪歪斜斜地拉过来，支撑着屋檐下那盏发出昏黄光芒的灯泡。灯光下，几只飞蛾在徒劳地撞击着灯罩。
门卫室的门半开着，能看到里面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坐在桌前，对着一瓶白酒自斟自饮。
林默停下了脚步，站在暗处，没有立刻上前。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这次“考古”的成败。韩立教他，“态度决定高度”。而在这里，他的态度，将决定他能不能挖到那块通往真相的基石。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人畜无害的、带着一丝书卷气的微笑。然后，他从黑暗中走了出去，一步步，走向那片昏黄的灯光。
就像走向一个被遗忘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唯一的守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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