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与山风,也隔绝了整整十五年的光阴。
洞内很暗,只有一扇极小的、糊着塑料布的窗户,漏进几缕浑浊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泥土、陈年烟火和某种植物根茎的复杂气味。
窑洞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用土坯垒成的床,一张同样材质的桌子,就再无他物。墙壁被经年的烟火熏得黢黑,上面用木炭画着一些零乱的线条和符号,像一幅无人能懂的抽象画。
这里不像是一个人的居所,更像是一座思想的陵墓。
楚天雄没有理会林默,他走到桌前,点亮了一盏老旧的煤油灯。昏黄的火苗跳动着,将他那张深刻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将林默的方案摊在桌上,拿起一支烧剩下的木炭,像握着一柄手术刀,直接刺向方案的心脏。
“你这个‘基础设施建设基金’,很好。”他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闷,“用未来收益权做抵押,吸引东部资本。但你想过没有,修路的周期是三到五年,甚至更长。东部那些玩资本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他们等不了这么久。你的资金从哪里来?怎么保证第一笔启动资金的稳定?”
他没有等林默回答,炭笔又划向另一处。
“还有这个‘产业置换’,更是天方夜谭!你让海州的纺织厂搬到这里来?成本是低了,可工人呢?技术呢?上下游产业链呢?更重要的是,你动了地方的蛋糕!一个成熟的产业集群,背后牵扯着多少人的饭碗和政绩?你让他们把嘴里的肉吐出来给西部吃?谁会听你的?”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致命,完全不像是一个在山沟里待了十五年的老农,倒像一个始终站在权力与资本博弈场最中心的操盘手。
林默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知道,这不是刁难,这是一个被压抑了十五年的大脑,在接触到新鲜养分后,爆发出的恐怖的运算能力。楚天雄是在用最严苛的方式,检验他这个“续笔者”的成色。
直到楚天雄因为说得太快,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林默才走上前,提起桌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铁水壶,给楚天雄面前那只豁了口的搪瓷缸倒满了水。
“您说的都对。”林默开口,语气平静,“所以,启动资金,我没打算全靠市场。我请动了一个人,财政部最老的‘守财奴’,周毅。”
“周毅?”楚天雄端起水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那个因为三峡项目预算问题,被一撸到底的石头?”
“他现在是我的课题组唯一的财务官。”林默说,“有他在,我能从国家层面,申请到一笔风险最低、周期最长的‘种子资金’。这笔钱不多,但足够让第一段路开工,让东部那些狼闻到血腥味。”
楚天雄沉默了,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林默继续说:“至于产业置hent,我同样没想过一步到位。我准备先从那些高污染、高能耗、在东部即将被强制关停的企业下手。对他们来说,这不是割肉,是续命。而对海州的陈平书记来说,甩掉这些包袱,换来环保指标和产业升级的空间,是他梦寐以求的政绩。我给他的,不是让他吐出肉,而是帮他剔掉骨头。”
窑洞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发出轻微的“毕剥”声。
楚天雄死死地盯着林默,许久,他那张僵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有点意思。”他喃喃道,“你不是个光会画图纸的书呆子,你还懂怎么在粪坑里掏食。”
他不再一条条地质问,而是将整份方案推到桌子中央,用那根木炭在上面画了一个圈。
“但这些,都只是‘术’的层面。”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你的方案,根子上有一个问题。你把西部,当成了一个整体。你错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面被熏黑的墙壁前,用木炭在上面画出一条曲折的线。
“这是昆仑山,这是祁连山。”他的笔走龙蛇,很快,一幅粗糙但轮廓清晰的西部地形图出现在墙上,“你看,山脉把这里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单元。晋西的煤,青海的水,新疆的光,宁夏的农田……它们各自为政,互不相通。千百年来,这里只有‘部落’,没有‘联邦’。”
“你的‘引水灌田’,想让青海的水务集团,把水低价卖给甘肃的沙漠?想让晋西的煤老板,放弃高利润的黑金,去支持你那个不赚钱的生态项目?你凭什么?”
楚天雄转过身,目光如炬:“你缺一个东西,一个能把这些‘部落’串联起来的‘信仰’!一个能让他们相信,把资源交出来,比攥在自己手里更划算的‘神话’!”
林默的心神剧震。
这才是真正的核心!这才是楚天雄当年那份草案里,没有写出来,或者说,不敢写出来的东西。
“我……”林默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准备的所有说辞,在这样宏大的命题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你没有。”楚天雄替他说了出来,“所以,你的方案,还是空中楼阁。”
他说完,眼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些,又变回了那个疲惫的老人。他坐回桌边,拿起那份方案,像是要将其重新束之高阁。
“不。”林默忽然开口。
“我没有,但您有。”
楚天雄的动作停住了。
林默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您十五年前的草案,我反复看过。您在里面提过一个词,‘生态补偿机制’。这个词,只出现了一次,后面就再也没有展开。我想,那才是您真正的‘神话’。”
楚天雄的身躯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
“您想做的,根本不是简单的经济援助。”林默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您是想在国家层面,建立一个全新的核算体系!把西部的生态价值,比如水源涵养、防风固沙、碳汇能力,全部量化,变成可以交易的‘生态资产’!”
“东部的发展,消耗了环境容量,他们就必须向西部购买‘生态资产’来补偿!这不是输血,这是交易!是西部靠卖‘空气’、卖‘蓝天’、卖‘干净的水’,就能理直气壮地赚钱!”
“在这个体系下,青海的水务集团会发现,保护好三江源,比修大坝卖水更赚钱!晋西的煤老板会发现,投资光伏和风电,比挖煤更有前景!这才是您想打造的‘神话’!一个能让绿水青山,真正变成金山银山的规则!”
“轰!”
楚天雄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彻底绷断了。
他霍然起身,因为动作太猛,带翻了身后的土凳。他死死地抓着桌子的边缘,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一头被困在牢笼里十五年的野兽,在发出不甘的嘶吼。
这个构想,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是他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野望。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因为他知道,在那个年代,这无异于痴人说梦,甚至会被打成妄图颠覆国家经济秩序的疯子。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仅凭草案里一个不起眼的词,就完整地推导出了他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
“我不知道。”林默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只是觉得,一个能写出那样一份方案的人,他的终点,绝不会只是‘引水灌田’那么简单。”
楚天雄不说话了。
他只是看着林默,看了很久很久。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狂喜,有寻得知音的慰藉,还有一丝英雄迟暮的苍凉。
突然,他像是疯了一样,冲到窑洞的角落,从一堆破烂里翻出了一个满是尘土的木箱。他打开箱子,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卷卷用油布包好的、已经泛黄的图纸和手稿。
他把那些东西全部倒在地上,跪在地上疯狂地翻找着,嘴里念念有词。
“不对……不是这个……这个模型过时了……”
“水权!对,是水权交易!我算过的,我算过的……”
他像一个找到了宝藏的孩子,将那些尘封了十五年的心血,一页页摊开在林默面前。
那是一个比林默的方案,宏大十倍、复杂百倍的世界。
从跨流域水权交易,到阶梯式碳税设计;从生态移民的社会结构重组,到利用宗教文化进行生态理念传播……
楚天雄彻底点燃了。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十五年的屈辱。他时而激动地在墙上画着新的图谱,时而又为一个小小的数据和林默争得面红耳赤。
林默则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一切。他将楚天雄那些超前的、甚至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用自己掌握的现代金融工具和互联网思维,进行重构和翻译,让它们变得更具操作性。
两代人的思想,在这间小小的窑洞里,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碰撞、交融、升华。
这不是请教,也不是传承。
这是一场跨越了十五年光阴的合奏。
不知过了多久,当窑洞的门被外面的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时,刺目的阳光照了进来。
送饭的年轻牧民愣住了。
窑洞里,两个人影,一个须发皆白,一个年轻挺拔,都盘腿坐在地上。他们周围,铺满了写满符号和图表的纸张,墙壁上,更是画满了纵横交错的线条。两人都双眼通红,胡子拉碴,形容枯槁,但他们的眼睛,却亮得像两颗星辰。
楚天雄手里拿着半个干硬的馍,另一只手在地上比划着:“……不,这条‘数字丝路’的节点,不能放在省会。要放在绿洲的边缘,让它成为文明和荒漠交界处的灯塔!”
林默点点头,撕下一块馍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明白,您是想用它来重构聚落形态,吸引‘数字游民’,形成新的知识密集型社区……”
三天三夜。
他们就在这间窑洞里,不眠不休,将那个宏伟的蓝图,一笔一划地,从幻想变成了可执行的草案。
第三天的黄昏,当最后一笔落下,楚天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了墙上。
他看着满地的图纸,又看看身边同样疲惫不堪的林默,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温情。
“这盘棋,太大了。”他沙哑地说,“光有图纸,不够。”
林默点头:“我明白。”
“京城里的那些老家伙,不会轻易让你动土的。”
“我知道。”
楚天雄沉默了片刻,忽然挣扎着站起来,从土床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用牛皮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旧笔记本。本子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发亮。
他将本子递给林默,眼神变得异常凝重。
“这是我这十五年,在这里写下的一些东西。”
“图纸上的敌人,是无知的自然规律。而这本子上的敌人……”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是吃人的野兽。”
“要修路,得先除掉路上的钉子,和吃人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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