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牛皮笔记本落到林默手中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一种与纸张不相称的沉重。
牛皮封面已经被摩挲得光滑油亮,边角卷曲,透着一股陈旧的、属于时光的温度。它不像是一本笔记,更像是一块被盘了十五年的镇纸,压着无数亡魂与不甘。
林默没有立刻翻开。他能感觉到楚天雄的目光,那道目光不再是考校,也不是期许,而是一种交接。仿佛在说,图纸给了你理想的翅膀,而这本笔记,则是让你看清大地之下的万丈深渊。
“要修那条天路,得先拔掉路上的钉子。”楚天雄的声音沙哑,像是在重复一句说了无数遍的谶语,“还要提防,那些在路边等着吃人的野兽。”
林默深吸一口气,终于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没有序言,没有标题。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却又井然有序的小字。字迹瘦硬,笔锋如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刻在纸上。
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名单,这是一幅活的、流着脓血的地图。一幅关于西部数省利益集团的“清明上河图”。
最上面的一行,写着一个名字:王四海。
名字后面,没有官职,只有一个绰号——“煤皇帝”。
再往下,是一张用细线勾勒出的、蛛网般的结构图。以王四海为中心,延伸出十几条线,每一条线都连着一个名字,一个公司,或是一个官职。
“晋西省,大同煤业集团,董事长,刘建军(王四海的妻弟)。”
“晋西省,国土资源厅,副厅长,张伟(王四海的大学同学)。”
“京城,能源部,某处处长,高明远(……)”
看到“高明远”这个名字时,林默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想起了那个在发改委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太子党”高远。原来,那条线,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从京城牵到了这片黄土之下。
在王四海这个名字的旁边,是几行触目惊心的注释。
“以‘煤炭资源整合’为名,非法吞并国有及集体煤矿三十七座,造成国有资产流失预估超百亿。”
“旗下‘黑煤窑’发生透水事故,瞒报死亡人数,实际死亡矿工二十一人,上报三人。”
“长期向汾河直排洗煤废水,下游三百里,寸草不生,沿岸村庄癌症发病率,为全国平均水平的五十倍。”
每一个字,都像一滴凝固的血。
林默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笔记本的牛皮封面被他捏得微微变形。他继续往下翻。
第二页,是青海的“水耗子”,一个名叫马德龙的男人。他以水利工程承包商起家,通过贿赂和恐吓,垄断了青海省内几条主要河流上游的水权。他的关系网,甚至牵扯到了邻省的水利部门。
注释里写着:“截断黑河下游水源,导致数万亩胡杨林枯死,绿洲沙化。下游一个世代逐水草而居的牧民部落,因水源断绝,被迫整体搬迁,背井离乡。”
“修建‘豆腐渣’水库,套取国家扶贫款项。水库至今未曾有效蓄水,却成了他向地方政府索要‘维护费’的提款机。”
第三页,第四页……
每一页,都是一个“土皇帝”。他们盘踞在各自的领地,以国家的名义,疯狂地吸食着这片土地的血液。有的是控制着矿产开采的“山大王”,有的是垄断着药材收购的“草头神”,还有的,是打着“民族文化保护”旗号,套取国家补贴,却把古村落改造成私人会所的“文化掮客”。
这本笔记里,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义愤填膺的控诉,只有冰冷的数据,清晰的关系网,和一条条用人命与环境代价写成的罪状。
这是楚天雄用十五年的孤独,在暗中为这个时代立的一份“罪己诏”,也是一份“讨贼檄文”。
林默一页一页地翻着,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阅读,而是在一片黑暗的乱葬岗上行走。脚下踩着的,是无数人的骸骨。那股从京城带来的、关于宏大叙事的激情,正在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沉甸甸的愤怒。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楚天雄会说,他当年的失败,是输给了“盐碱地”。
这片土地上最毒的盐碱,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心。
“看明白了?”楚天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默合上笔记本,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这本子上的人,每一个,都和你的方案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楚天雄走到他身边,昏黄的煤油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你要‘引水灌田’,就动了‘水耗子’的命根子;你要搞‘清洁能源’,就断了‘煤皇帝’的财路;你要搞‘数字丝路’,让信息透明,让山里的东西能直接卖到外面去,就等于砸了那些‘掮客’和‘山大王’的饭碗。”
“他们不会跟你讲道理,也不会跟你谈经济模型。他们只会用最原始的办法,让你,和你的方案,一起消失。”
楚天雄拿起那根烧了一半的木炭,走到墙边,在最顶端,画了一个圈,圈里写下两个字——京城。
然后,他从这个圈里,引出数条线,分别连接到墙上那幅西部地图里的几个省份。
“这本子上的,都只是些地方上的豺狼。真正的老虎,在京城。”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豺狼的背后,都有老虎的影子。你动了豺狼,就等于打了老虎的脸。”
“当年,我就是只看到了豺狼,却没看清它们脖子上的链子,攥在谁的手里。”楚天雄的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林默看着墙上那幅图,再看看手里的笔记本,一个庞大、复杂、几乎令人窒息的利益共同体,在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的“引水灌田”计划,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想要切除的,是一个已经与国家肌体深度绑定的巨大肿瘤。
这已经不是经济问题,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楚天雄盯着林默,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审视的意味,“是绕开他们走,还是……把他们,一个个从路上搬开?”
这是一个选择。
选择前者,方案或许能推行一部分,但必定会大打折扣,甚至最终沦为又一个不痛不痒的政绩工程。
选择后者,则意味着,他将以一人之力,向整个盘根错节的西部利益集团宣战。前路,将是万丈悬崖。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窑洞门口,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黄昏的阳光,像金色的潮水,汹涌而入,瞬间填满了整个昏暗的空间。
远处的山脊,被夕阳染成了一片瑰丽的血红色。风从戈壁的尽头吹来,带着一丝苍凉的、属于旷野的气息。
他看着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看着那些在风中摇曳的、新栽下的沙棘树苗,许久,才缓缓开口。
“楚老,我来的时候,在县城听人说,您是‘楚疯子’。”
楚天雄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声里满是沧桑:“他们说得没错。”
“我也想当个疯子。”林默转过头,看着楚天雄,他的眼神平静,但平静之下,是燃起的、不可动摇的火焰,“您疯了十五年,想把这片黄土地变绿。现在,该我接着疯了。”
“路上的钉子,不拔掉,硌脚。”
“吃人的野兽,不除掉,早晚会伤到更多的人。”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敲进了这片沉寂的土地里。
楚天雄不说话了。
他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看着他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挺拔的身影。他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的自己,那个同样站在京城高楼的窗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自己。
不,不一样。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比当年的自己,眼神里多了几分冷静,也多了几分……狠厉。
“好。”许久,楚天雄只说了一个字。
他转身,从那堆破烂里,翻出一个军绿色的旧水壶,拧开盖子,递给林默:“喝口水,然后滚蛋。”
林默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很烈,带着一股呛人的味道,像是某种土酿的酒。一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滚回京城去,把你的课题组建起来,把你的图纸变成真正的文件。”楚天雄背对着他,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在我死之前,让我看到,你吹的那个牛,到底能不能实现。”
“在我死之前,让我看到,这山沟里的水,能变甜。”
林默放下水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对着楚天雄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过身,背起行囊,迎着漫天壮丽的晚霞,向着山谷外走去。
他没有回头。
楚天雄也没有回头。
老人就那么站在窑洞门口,像一尊风化的石像,直到那个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山梁的尽头。
风吹过,将地上的一页手稿吹起,又轻轻落下。
上面画着一个复杂的模型,旁边,是两行字。
一行是楚天雄写的,瘦硬如铁:“引东海之水,灌西天之田。”
一行是林默写的,笔迹清秀,却力透纸背:“敢叫日月换新天。”
……
返回京城的路上,林默没有坐飞机。
他选择坐那趟要走上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
晃动的车厢里,他将楚天雄的那本笔记,又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
火车穿行在广袤的西部大地上,窗外,时而是无边的戈壁,时而是连绵的雪山。笔记本上的那些名字和罪状,与窗外的景色交织在一起,让林默对这片土地的认知,变得前所未有的立体。
他知道,京城里那些关于区域经济的研讨会,那些精密的模型和数据,都只是漂浮在空中的云。
而这本笔记里记录的,才是这片土地上,最真实、最残酷的根。
火车进入晋西省境内的时候,林默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煤皇帝”王四海的名字上。
一种冰冷的、如同猎手锁定猎物般的专注,在他的眼底凝聚。
京城的棋局,已经布好。
西部的猎杀,将从这里,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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