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暮春悄然褪去,盛夏的蝉鸣尚未至鼎沸,然而整个京城却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霜之中。
自琼林宴那场风波之后,朝野上下都敏锐地察觉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督东厂沈玠,似乎变了。
若说从前,他虽也手段酷烈,令人畏惮,但至少还存着几分年轻权宦刻意维持的、近乎冰冷的沉静与克制。那么如今,那层本就薄弱的伪装已彻底剥落,显露出的,是毫无温度、彻头彻尾的冷酷与铁腕。
他仿佛真的变成了一架只为权势而运转的精密机器,再无半分人该有的情感与波动。
那日公主摔门而去后,他独自在冰冷的地面上跪伏了许久,久到双膝失去知觉,久到月光偏移,黑暗彻底吞噬了书房。当黎明前最深的寒意渗入骨髓时,他才缓缓地、僵硬地站起身。
胸口那阵因情绪剧烈起伏而引发的闷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死寂的冰冷,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眼中最后一丝微光。
他走到书案边,拿起那方染血的珍珠兰旧帕,凝视片刻,然后将其投入了冰冷的铜盆中。清水瞬间被血色污浊,那朵柔嫩的珍珠兰在水中无助地沉浮、黯淡。他没有丝毫犹豫,取过火折子,轻轻一掷。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丝帕,发出细微的哔剥声。不过片刻,便化为了一小撮灰烬,连同那未尽的执念与妄念,一同消散。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却比灰烬更冷
从那一刻起,那个在公主面前卑微自贱的“奴婢”沈玠似乎死去了。活下来的,是只为攫取权力、施加恐惧而存在的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
清洗,以雷霆万钧之势,骤然降临。
第一把火,便烧向了那位在琼林宴上风头无两、如今却惶惶不可终日的新科状元——林文远。
根本无需罗织太过复杂的罪名。一个年少得意、锋芒过盛的读书人,在踏入官场之初,总是容易留下把柄。几句狂悖的诗词,几场同年之间的私下宴饮议论,几封与江南故旧往来信中或许对朝政稍有不逊的言辞……这些在平时或许最多被训诫几句的小事,在东厂缇骑有心的搜罗和无限放大下,便成了“恃才傲物、诽谤圣政、结党营私”的铁证。
案件由东厂直接审理, 免去了刑部和大理寺的正常程序。沈玠甚至没有亲自出面,只派了一名心腹档头去往诏狱。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林状元,此刻身着肮脏的囚服,头发散乱,面色惨白,蜷缩在角落,早已没了当日的狂傲。他看到东厂来人,吓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求饶。
那档头只是冷冷地宣读了罗织的罪状,最后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厂公让咱家问问状元公,如今可知,何为‘健全之身心’?何为‘长久之位’?”
林文远闻言,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这无妄之灾的根源所在,顿时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他这才真正体会到,那个他曾经鄙夷的、苍白的阉人,手中掌握着何等可怕的力量,可以轻易将他这位“朝廷栋梁”碾碎成泥。
最终,判决迅速下达:削去所有功名,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一生仕途,尚未开始,便已彻底终结。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这不仅仅是对一个狂生个人的惩罚,更是一个无比清晰的信号:沈掌印的威严,不容丝毫挑衅。琼林宴上的风波,并非结束,而是清算的开始。
紧接着,第二波、第三波清洗接踵而至。
目标不再局限于一个小小的新科进士,而是扩大到了那些平日里曾公开非议厂卫、抨击“阉宦干政”的官员。其中多以清流言官、翰林学士为主。他们或许曾在上奏的折子里含沙射影,或许曾在私下的聚会中慷慨陈词,或许只是与林文远的座师、那位清流领袖过往甚密。
罪名五花八门:贪墨、渎职、结党、甚至“心怀怨望”。证据或许粗糙,但在东厂强大的侦缉和刑讯能力下,总能“坐实”。一时间,抄家、下狱、罢官、流放者,络绎不绝。
北京城的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股诏狱的血腥气和官员们恐惧的味道。
每日上朝,文武百官们都噤若寒蝉,目光低垂,不敢与御座之旁那位身着绯红蟒袍的年轻掌印有任何视线接触。唯恐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被解读为不满或挑衅,招来灭顶之灾。
沈玠的身影,成了权力和恐惧的化身。
他依旧沉默寡言,面色苍白,偶尔还会抑制不住地低咳,但那双眼睛,却冷得让人不敢直视。他处理公务的效率高得惊人,批红、掌印、下发东厂指令,条理分明,手段狠辣,绝不容情。
他似乎通过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强势和冷酷,来为自己构筑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试图将外界的一切——尤其是那些可能刺伤他的目光和言语——彻底隔绝在外。
(只有这样……才不会痛……) (恐惧,比尊重更有用……)
内心深处,那冰冷的声音时而在提醒他。施加恐惧,成了他掩盖内心那道永不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口的唯一方式。
这日,东厂值房内。
沈玠坐在案后,正翻阅着一份名单。上面罗列着接下来需要“清理”的几位官员的名字和简要罪证。烛光映照着他过分清晰的侧脸轮廓,投下浓重的阴影。
一名心腹档头恭敬地立在下方,汇报着对其中一位御史的查探结果:“……李御史家中确搜出几幅前朝遗民的字画,但其家人坚称只是欣赏,并无他意。掌印,您看此事……”
沈玠眼皮都未抬一下,指尖在名单上那个名字轻轻一点,声音冷寂平淡,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讨论天气:
“既搜出了,便是铁证。还需要咱家教你怎么办吗?”
他顿了顿,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那名档头:
“做得干净些。”
短短五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让那杀人如麻的档头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仿佛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立刻深深低下头:“是!属下明白!定办得妥妥当当,不留首尾!”
“下去吧。”沈玠重新垂下眼睑,挥了挥手,仿佛刚才只是决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档头如蒙大赦,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值房内重归寂静。沈玠放下名单,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树木葱郁,生机勃勃,却丝毫无法映入他死水般的眼底。
他成功了。如今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公开非议他一个字。那些曾经或明或暗投来的鄙夷、忌惮、探究的目光,如今只剩下清一色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可他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和冰冷。
偶尔,在极深的夜里,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公务,剧烈的咳嗽和心口的闷痛会再次袭来,提醒着他油尽灯枯的身体状况。那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会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
但他会立刻强行压下这种软弱的情绪。
(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 (只需权力……和恐惧……便够了……)
他对自己说。
这场席卷朝野的风暴,自然不可能完全被隔绝在深宫之外。
东宫。
太子萧景钰翻阅着近日一些官员被查办、流放的奏报摘要,眉头渐渐蹙起。,沈玠能力超群,替他办成了许多棘手之事,是他制约朝臣、巩固权力的重要臂助。他对沈玠的信任和依赖,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一些东宫属官。
但近日这疾风骤雨般的清洗,规模之大,手段之酷烈,还是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他放下奏报,看向身旁伺候的赵安,语气带着一丝疑虑和不满:“沈玠近来……动作是不是太大了些?不过是些书生妄议,敲打一番便是了,何至于此?林文远虽有错,削职为民也就罢了,流放三千里,是否太过?还有那几位御史、翰林,不过是平日里话多了些……”
赵安深知太子与沈玠的关系,以及沈玠如今权势之盛,闻言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回道:“殿下仁厚。只是……沈掌印此举,想必也是为了震慑宵小,稳固朝纲。如今这效果,确是立竿见影,无人再敢非议厂卫,对东宫之声威,亦是助益……”
太子沉默了片刻。他承认,经过沈玠这一番雷厉风行的整顿,朝中那些对他重用内侍颇有微词的声音确实小了很多,政务推行起来也顺畅了不少。沈玠的效率和对他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他最终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他做事,总有他的道理。只是……你私下里寻个机会,稍稍提点他一句,凡事……也须有个度,莫要引得物议沸腾,让父皇那边难做。”
“是,老奴明白。”老太监恭敬应下。
太子不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回奏章上,只是那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
沈玠的狠辣绝情,固然高效地扫清了障碍,巩固了权力,却也像一柄过于锋利的双刃剑,开始让最初持剑的人,感受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而这丝寒意,或许将在未来,孕育出无法预料的变数。
此刻的沈玠,对此并不在意。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所有可能让他动摇的信号。
他独自走在权力的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无人可依的绝境。他只能用更深的冷酷包裹自己,用更烈的恐惧震慑他人。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那具华美蟒袍下,早已千疮百孔、卑微残缺的灵魂。
夏天,终于带着闷热如期而至。
但紫禁城内的这个夏天,却比严冬更让人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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