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肃杀中缓慢流淌。自沈玠以铁腕血洗朝堂以来,往日里即便有暗流也总维持着表面和谐的官场,如今彻底噤若寒蝉。朝臣们每日上朝如履薄冰,下朝后亦不敢轻易宴饮聚会,唯恐一句无心之言、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便招来东厂缇骑上门,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司礼监掌印、督东厂沈玠的凶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成了真正能止小儿夜啼的活阎王。
然而,权力的巅峰往往意味着更深的漩涡和更危险的敌人。之前的清洗,多针对的是清流言官,虽激起舆论恐惧,却并未真正动摇某些盘根错节的实权利益集团。太子萧景钰的地位日渐稳固,其政敌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动作愈发隐秘和刁钻。
这一次,沈玠的目光投向了更为棘手的领域——军饷。
一桩涉及北边某镇军饷亏空、以次充好的大案,经御史冒死弹劾,终于被摆上了台面。数额之巨,牵扯人员之广,令人触目惊心。天子震怒,下令严查。这烫手的山芋,毫无意外地,落在了沈玠手中。
案情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脉络清晰。层层追查下去,线索最终指向了一个令人屏息的名字——代王萧鼐钧。这位藩王是当今皇帝的堂弟,封地富庶,且在宗室中颇有影响力,更重要的是,他与朝中几位曾被沈玠打压过的勋贵老臣过往甚密,对太子锐意改革的新政早已心怀不满。
动代王,无异于捅马蜂窝。其风险远非处置几个文官可比。
但沈玠接旨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是平静地躬身:“奴婢遵旨。”
他知道这是太子的意思,也是一次对他的考验,更是对代王及其背后势力的凌厉敲打。他更知道,自己这把刀,就是用来做这种沾血染腥、斩断荆棘的脏活的。
(唯有如此……才能体现价值……) (唯有握紧权柄,变得更有用,更可怕……才能……)
才能什么?他心底那个答案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或许是想保护那个在深宫中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不让她被这污浊的朝堂纷争所扰?尽管他知道,自己早已不配靠近她,甚至连想起都是一种玷污。又或许,只是单纯地需要抓住些什么,来填补那日益扩大的内心空洞和生命倒计时带来的恐慌。
查案过程雷厉风行,甚至堪称酷烈。
东厂缇骑四出,不仅是涉案的官员、粮商被锁拿入诏狱,就连与代王府有生意往来的一些皇商也受到牵连。诏狱深处,日夜不停地传出凄厉的惨叫声。沈玠坐镇东厂,面无表情地翻阅着一份份通过“特殊手段”取得的口供和证据,将其逐一归档,脉络愈发清晰。
他深知自己手上沾满的血腥和罪孽。每送一个人进诏狱,每下达一道用刑的指令,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随之沉入更深的黑暗。
但他别无选择。
(地狱……有我一人足矣……)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于内心重复这句话。像是一种自我安慰,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认命。他早已将自己视作堕入无间地狱的恶鬼,所有的罪业由他一人承担,所有的骂名由他一人背负。
然而,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煎熬并非毫无痕迹。白日里,他是那个冷硬如铁、权倾朝野的沈督主。可每当夜晚入睡, 那些被压抑的恐惧、愧疚和自卑便化作狰狞的梦魇,纠缠不休。
他常常梦见那些被他下令处决、折磨致死的人。他们面目模糊,浑身是血,伸出白骨森森的手,无声地向他索命,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总会梦见宜阳公主。
梦里的她,不再是那个摔门而去、愤怒失望的公主,而是更早以前,那个眼睛清澈、带着担忧看着他的小少女。她站在一片白光里,穿着简单的宫装,就像他们年少时每日相见的样子。
她看着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悲伤和不解,轻声地问:“沈玠……你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那声音轻轻柔柔,却像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痛的地方。
他想辩解,想跪下来祈求原谅,想告诉她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没有别的路可走。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梦中反复体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无处可逃的绝望,然后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心口悸痛难当,剧烈地咳嗽,有时甚至能尝到喉头隐隐的血腥味。
唯有在黑暗中独自喘息良久,才能勉强将那份脆弱重新压回冰冷的面具之下。
代王萧鼐钧远在封地, 并未将沈玠这个“阉奴”放在眼里。但随着京城这边牵连越来越广,他在朝中的利益代言人一个个被拔除,甚至他在京城的几处重要财源也被东厂以“彻查”为名冻结,他终于坐不住了。
硬抗圣旨和东厂显然不明智。代王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这日傍晚,沈玠刚从宫中回到府邸,管家便来报,有客来访,递上的名帖却是一片空白,只附有一枚代表代王府身份的私印。
沈玠眸光一冷,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弧度。“带他到偏厅。”
来人是代王麾下的一位首席幕僚,姓刘,四十余岁年纪,面容精干,眼神闪烁,一看便是长于谋划之辈。他见到沈玠,并未如寻常官员那般表现出畏惧,只是依礼拱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在下刘文焕,奉代王爷之命,特来拜会沈督主。”
沈玠端坐主位,并未让他入座,只淡淡道:“代王爷有何见教?”
刘文焕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自顾自笑道:“王爷远在封地,听闻督主近日为军饷一案宵衣旰食,甚是辛劳,特命在下前来,聊表慰问之意。”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锦盒,打开,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张地契,京郊一处极负盛名的温泉别院。
“王爷的一点小小心意,此别院景致清幽,最是适合休养身心。督主为朝廷效力,也当时刻保重贵体才是。”刘文焕话语温和,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沈玠看都未看那地契一眼,目光依旧冰冷地落在刘文焕脸上:“咱家是陛下家奴,为君分忧乃是本分,不敢言辛劳。代王爷的好意,心领了,此物,还请收回。”
刘文焕笑容不变,但眼神微微沉了沉。他合上锦盒,向前略略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语气依旧客气,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强硬:“督主果然是清廉秉公之人,佩服。只是……在下来京前,王爷还特意叮嘱了几句闲话,让在下转达督主。”
他顿了顿,观察着沈玠的神色,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才继续道:“王爷说,这京城的风云,变幻莫测。今日是东风压倒西风,明日或许就反过来了。做事呢,终究是留一线为好,日后……方方面面,也好相见。督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暗示沈玠不要赶尽杀绝,否则待他日风向有变,代王得势,今日之仇必当加倍奉还。
若是寻常官员,听到一位实权藩王如此警告,只怕早已心惊胆战,权衡利弊了。
然而,沈玠只是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冷笑。
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淬了寒冰,直直地射向刘文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冷傲:
“刘先生回去后代咱家转告代王爷。”
“东厂办案——”
他微微一顿,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地:
“只讲王法,不讲情面。”
刘文焕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沈玠竟如此强硬,丝毫不给代王面子,甚至将他的威胁直接顶了回来,扣上了“王法”的大帽子。
“沈督主!”刘文焕的语气终于带上了怒意,“您这是要把路走绝吗?!”
沈玠已然起身,拂袖转身,只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和一句毫无温度的话:
“送客。”
刘文焕瞪着沈玠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最终狠狠一甩袖,抓起桌上的锦盒,铁青着脸大步离去。他知道,谈判彻底破裂。这位年轻的东厂督主,比传闻中更加狠绝,更加不留余地。
偏厅内重归寂静。沈玠独自站着,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他知道,今日彻底得罪死了代王,未来的麻烦只会更多,更凶险。
但他心中并无惧意,反而有一种自毁般的快意。
(来吧……都来吧……) (所有的罪孽,所有的仇恨,都冲我来便是……)
他早已身处地狱,又何惧更深一层?
只是,当夜间的梦魇再次来袭时,那冰冷的绝望和宜阳公主悲伤的诘问,是否会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让他无处遁形?
无人得知。
唯有窗外渐起的蝉鸣,聒噪地预示着,这个夏天,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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