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西偏殿主仆三人，顶着初冬凛冽的寒风，带着一股近乎悲壮的“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气，直扑紫禁城烟火最盛之地——御膳房。
白芷果然不负“力拔山兮”之誉。
她稳稳地将那个硕大无朋、此刻却空瘪干瘪的厚实青布粮袋甩在肩上，袋子在她肩头服服帖帖，步履稳健生风，竟有几分扛鼎力士的威猛气概。
茯苓挎着一个精巧的竹编提篮紧随其后。
苏晚棠则裹着一件半旧的银狐裘，手中捧着一个鎏金铜手炉，莲步轻移，落在后面，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那双沉静眼眸深处，跳跃着准备“开仓放粮”的灼灼精光。
御膳房巨大的院落永远是紫禁城最喧嚣的角落。
数不清的灶台喷吐着烈焰，巨大的蒸笼白雾升腾，炙炉上的铁叉碰撞出铿锵之声。
空气中混杂着油烟、香料、生鲜、蒸饭的复杂气息，鼎沸的人声、锅铲碰撞声、管事太监的吆喝斥骂声交织成一片。
各宫来领份例或传膳的太监宫女穿梭如织，如同忙碌的工蚁。
苏晚棠三人这奇特的组合甫一踏入院门，立刻引来了无数道惊诧、好奇、探究的目光。
尤其是扛着那巨大口袋、如同移动小山般的白芷，瞬间成了全场焦点。
“哟！这不是储秀宫西偏殿的茯苓姑娘和白芷姑娘吗？稀客，稀客啊！”一个拖着长腔、带着明显油滑腔调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个身着靛蓝绸面管事太监服、身材滚圆、面泛油光的中年太监，腆着肚子踱了过来,正是内务府总管张德海的心腹，御膳房掌事之一的钱有福。他一对三角眼滴溜溜地在白芷肩头那巨大的粮袋上扫过，皮笑肉不笑地道，“贵主儿这是……要挪宫呢？还是打算在咱们这御膳房边上开个米粮铺子？带这么大个行囊，瞧着可真够气派！”
茯苓上前一步，按规矩屈膝行了半礼，声音不卑不亢：“钱公公说笑了。实在是事出无奈。今日内务府送来的份例……炭火不足御寒，药材短缺难配膳，连果腹的菜蔬也寥寥无几。天寒地冻，我家贵人身子骨您也知道，最是畏寒惧风。奴婢们实在没法子，只好厚着脸皮，来御膳房这物阜之地，看看能否……暂‘借’些富余的炭火、枸杞、红枣等物应应急。待下月份例到了，定当如数奉还。”她将“借”字咬得清晰。
“借？！”钱有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周围更多人侧目，“哎哟喂~我的茯苓姑娘！您可真是敢开这个口！这御膳房是什么地界儿？那是供应六宫、伺候万岁爷龙膳的机要重地！一针一线，一柴一粟，那都是按宫里祖宗家法、分厘不差地配给！你们贵人份例不足？那定是内务府依循旧例，精打细算！如今万岁爷圣心垂念民生，贤妃娘娘更是以身作则，厉行节俭，阖宫上下莫不效仿！怎么？难道苏贵人就金贵些，能越过宫规去？”
他句句抬出宫规、圣意、贤妃，阴阳怪气，刁难之意昭然若揭。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原本喧闹的角落安静下来，偷眼瞧着的太监宫女们纷纷低下头，假装忙碌，无人敢置一词。谁不知道钱有福是张德海的心腹，得罪他便是得罪了内务府。
茯苓被他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噎得脸色微白，一时语塞。
白芷扛着口袋，气得腮帮子鼓起，怒目而视，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这冠冕堂皇的刁难。
就在这僵持之际，一直静立在后、仿佛被寒风吹得微微瑟缩的苏晚棠，忽然掩唇，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病弱气息的轻咳。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探针，越过了钱有福那张油光可鉴的胖脸，精准地锁定在他梳理得一丝不苟、抹了厚重头油的发髻边缘——那被精心遮掩的发际线附近。
钱有福只觉得头皮被那目光看得一阵刺痒，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挠，又顾忌着体面，只得强忍着，手指在袖中微微蜷曲。
苏晚棠莲步轻移，缓缓走上前，苍白的面容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带着病容的忧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杂音，送入钱有福和竖着耳朵的众人耳中：
“钱公公所言，句句在理，宫规森严，自当恪守。”
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极为真诚关切，带着医者的审视，“只是……本主方才观公公印堂至发际边缘，似有……些许不谐？隐见细碎白屑，又夹杂几处微赤斑痕？这寒冬腊月，公公日夜操劳于这烟火蒸腾之地，更需……珍重贵体啊。”
钱有福心头猛地一跳！头皮那恼人的瘙痒感似乎瞬间被放大了数倍！他强忍着去摸的冲动，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贵人……贵人怕是看岔了吧？老奴这……许是冬日天干物燥，沾了些浮灰……”
“公公切莫大意！”苏晚棠神色凝重，打断了他的辩解，眼神真挚得如同面对病患，“本主略通岐黄之术，观公公面色，赤气隐现，舌苔（她目光仿佛能穿透其紧闭的嘴）……嗯，想必也有些内热蕴结。此等‘白屑风’初起之兆，最忌的便是这燥热辛辣、油腻厚味之物。”
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飘向旁边灶台上那盘刚出锅、正滋滋作响、覆盖着厚厚一层红亮辣椒的爆炒鹿肉，辛辣之气扑面而来。
钱有福被她这煞有介事的诊断唬得心里七上八下，额角竟真的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热的、急的，还是痒的）。
他感觉头皮像有蚂蚁在爬，那几处微赤的斑痕似乎也在隐隐发烫！
就在此时，一行唯有苏晚棠可见的金色小字，清晰地浮现在钱有福油亮的头顶：
【目标：钱有福。状态：脂溢性皮炎（白屑风）。诱因：脾胃湿热上蒸于头面，嗜食肥甘辛辣。建议：清热利湿，外敷润燥止痒膏（主料：生首乌、侧柏叶、苦参、冰片）。】
苏晚棠心中大定，脸上的忧色瞬间化为春风般和煦的笑意：“公公莫慌，此症若调理得法，并非难事。本主恰好知晓一个古传的外敷膏方，以生首乌为君药，辅以侧柏叶、苦参等物，熬炼成膏，专事润燥止痒，养护毛囊。虽不敢言立竿见影，但三五日内缓解这难耐的刺痒，恢复头皮清爽，应是……十拿九稳。”
她看着钱有福那张阴晴不定、汗意更显的脸，终于图穷匕见，语气轻快得如同在讨论天气晴雨：“茯苓，本主记得库中还有些上好的徽州生首乌？白芷，把咱们的‘诚意’撑开，请钱公公过目。”
白芷得令，双臂一振，那巨大的青布口袋如同饕餮巨口般霍然张开！
“钱公公，您看，” 苏晚棠笑容温婉，眼神却亮得惊人，“这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我们贵人身子骨弱，实在离不得那温补的炭火，也少不得枸杞、红枣这些益气养血的寻常之物。公公这边若能行个方便，暂‘借’些许，以解燃眉之急……回头，本主定当亲自将那‘首乌润发膏’的秘方，连同熬制好的上等膏药，一并送到公公手上。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互惠互利？”
钱有福：“……”
他瞪着苏晚棠那张写满“真诚关怀”和“互利共赢”的秀丽脸庞，再看看白芷撑开的、仿佛能吞下一整只肥羊的巨大口袋，感受着头皮一阵紧似一阵、钻心蚀骨的刺痒……内心如同沸油煎煮，天人交战到了极致！
这苏贵人……究竟是悬壶济世的活菩萨？还是披着羊皮的敲骨吸髓之辈？是送他救命稻草？还是拿捏住了他的命门？
是选择得罪贤妃娘娘的雷霆之怒？还是……保住自己这赖以在贵人主子面前行走、此刻却岌岌可危的头皮与颜面？
御膳房鼎沸的喧嚣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钱有福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皮上的痒意如同万千钢针攒刺，额上的汗珠滚落，滴在油腻的靛蓝绸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漫长而痛苦的沉默。
而苏晚棠，只是拢了拢温暖的狐裘，嘴角噙着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耐心地、气定神闲地，等待着这位御膳房管事的最终“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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