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匹最上乘的黑色天鹅绒，无声地包裹着这座灯火永不阑珊的城市。
王世杰集团的新品发布会现场，于城市之巅的环球酒店顶层宴会厅盛大举行。
流光溢彩，水晶吊灯像凝固的星河，将光芒揉碎成亿万颗细小的钻石，慷慨地洒在每一位衣着光鲜、笑容得体的宾客身上。
空气中浮动着昂贵的香槟气泡与精心调制的费洛蒙香水味，名流们端着高脚杯，在觥筹交错间交换着资源与利益，精致的面具下，是涌动不息的贪婪与算计。
沈心怡穿着一身笔挺却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安保制服，她如同一只警惕的猎豹，混迹于这片由狐狸与孔雀组成的华丽森林。耳麦中持续传来指挥中心微弱的电流“沙沙”声，她看似放松地倚靠在角落的罗马柱旁，实则全身肌肉都已进入战斗状态，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孔。任何一个不自然隆起的西装口袋，任何一个侍者托盘摆放的角度，都在她的眼睛里被迅速分析、解构、判断。
“鱼已入网，各单位保持最高警戒。”赵伟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压抑着一股功利性的亢奋，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今晚功勋章的光芒，“记住，我们的目标是活捉，别让他伤到王总。”
主席台上，作为今晚绝对主角的王世杰，正志得意满地挥洒着他的商业雄心。他享受着聚光灯，享受着台下那些艳羡、敬畏的目光，那让他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的王。对于身边这些看似专业的保镖和警方所谓的“过度保护”，他内心嗤之以鼻，甚至觉得有些扫兴。演讲的间隙，他还朝着台下某个熟识的富豪挤了挤眼，那神情仿佛在说：看，一群大惊小怪的家伙，不过是为我的登场增添几分戏剧性罢了。
发布会进程已经过半，气氛在王世杰极具煽动性的演讲中被推向了一个小高潮。就在主持人用圆滑悦耳的语调准备请出下一位重量级嘉宾时，异变陡生。
“滋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电流啸叫猛地划破了宴会厅内和谐的交响乐。下一秒，仿佛全城的电闸被同时拉下，那璀璨如星河的水晶吊灯，主席台背后那块足有三层楼高的巨型LEd主屏幕，连同宾客们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微笑，一同瞬间陷入了令人心慌的黑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训练有素的安保人员立刻紧张起来，而养尊处优的宾客们则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与骚动。
黑暗仅仅持续了三秒。
主屏幕重新亮起，幽幽的白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屏幕上不再是王世杰集团那浮夸到有些炫耀的烫金LoGo，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瘦削、苍白的面孔。那张脸带着浓重的阴郁气质，但一双眼睛里却燃烧着近乎殉道者的狂热火焰，那火焰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无比清晰，仿佛能灼穿屏幕。
是林峰。
“各单位注意！嫌疑人出现！”赵伟的声音瞬间变得急促，“他不在现场！是远程接入！”
林峰只是通过摄像头，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黑暗与恐慌，像一个审判者，俯瞰着罪人们的庭堂。
“各位来宾，晚上好。”他的声音通过现场顶级的音响系统缓缓流出，带着一种不带任何温度的金属质感，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抱歉，打扰了各位的商业互吹。现在，请允许我插播一出四年前未曾上演的戏剧，最终幕——《星辰之殁》。”
话音落下，屏幕上的画面切换了。
一段经过精心剪辑的视频开始播放。视频的开篇，是几个年轻人围坐在一间简陋的排练室里，激烈地讨论着剧本，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名为梦想的光芒。紧接着，是他们在舞台上挥洒汗水的黑白影像，温馨而富有生命力。这短暂的美好很快被冷酷的现实击碎。画面一转，铁证如山。
一张张照片，一份份文件被清晰地展示出来。有王世杰与剧作家方明签下充满法律陷阱的投资协议；有刘正阳教授为了保住自己的学术地位，在明知剧本被剽窃的情况下，依旧为王世杰剽窃来的创意润色修改的邮件记录；更有影评人张宏的银行账户，清晰地显示着一笔来自王世杰集团公关部门备注为“稿费”的巨额转账。
一段段录音被公之于众，是方明走投无路时的苦苦哀求，是王世杰不屑一顾的傲慢嘲讽，是刘正阳虚与委蛇的冷漠推诿，是张宏冠冕堂皇的无耻谎言。
四年前那场由资本、权力和谎言联手绞杀天才与梦想的合谋，就这样被赤裸裸地、不加任何修饰地摊开在所有自诩上流的人士面前。那些曾经对“星辰剧团”的覆灭冷眼旁观，甚至落井下石的人，此刻脸上的血色正一点点褪去。
宴会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视频播放完毕，林峰那张狂热而冷漠的脸再度占据了整个屏幕。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物理的阻隔，如两枚冰冷的钢钉，死死钉在主席台上已经面无人色、浑身发抖的王世杰身上。
“现在，演出进入最终幕：聚光灯下的忏悔。”
“王世杰先生，”林峰的声音平静地宣判，“为了保证您能安心地完成这场演出，我在你的座椅下方，安装了一枚微型压力感应炸弹。只要你起身，或者重量有明显变化，它就会被引爆。威力嘛……足够把你和你那肮脏的金钱帝国一起，送上明天的头条。”
屏幕的一角，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倒计时，从五分钟开始飞速跳动。
“现在，请你拿起话筒，对着镜头，对着这座城市的所有眼睛，向你剽窃过的天才方明，向被你玷污的艺术，向所有被你碾碎的梦想……忏悔你的罪行。”
“你有五分钟的时间，来祈求亡魂的原谅。”
“他妈的！”临时指挥车内，赵伟盯着屏幕，一拳砸在桌子上，青筋暴起。他猛地站起身，抓起对讲机，对着潜伏在会场外的突击队怒吼：“突击队！一组二组！跟我上！强攻！救人！”
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一场在全城瞩目下的完美营救，足以洗刷之前所有的不顺。
就在几名全副武装的特警队员准备破门而入的瞬间，沈心怡和赵伟的耳麦里，同时传来陆小凡撕心裂肺的嘶吼，那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有些扭曲，仿佛要撑破小小的通讯设备。
“停下！都给我停下！不准动！”
指挥车里，一名技术警员惊恐地抬起头，声音发颤：“赵队！不好了！市中心所有的大屏幕……时代广场、金融中心、步行街……全是他！全城都在看这场直播！”
陆小凡的吼声几乎是和警员的报告同时响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焦灼：“那是陷阱！他妈的炸弹是假的！他要的不是爆炸，是审判！是对你们，对‘秩序’本身的审判！”
“你们现在冲上去，在全城的注视下，只会成为资本家最忠诚的武装保镖！这才是他想要的最终舞台效果！他要诛心！诛的是王世杰的心，也是所有旁观者的心！懂吗！”
沈心怡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在一瞬间明白了所有。林峰根本不是要杀人，他是要上演一出神迹，一出由他导演的，让罪人公开忏悔、让公权力为之背书的盛大审判！如果警方冲进去，无论结果如何，在公众眼里，都将是秩序在维护罪恶。
赵伟握着对讲机，手臂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挣扎与不甘。眼看着屏幕上的倒计时已经跳进了最后一分钟。
沈心怡不再等待任何命令。在程序正义即将沦为一场荒诞戏剧的注脚时，她选择了相信直觉。
她猛地摘下碍事的耳麦，一个箭步从阴影中冲出，矫健得如同一头雌豹。在全场宾客和屏幕后林峰错愕的注视下，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主席台，从那个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主持人手里，一把夺过了话筒。
冰冷的话筒握在掌心，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独自一人站在了聚光灯下，直面着屏幕上林峰那张因意外而微微扭曲的脸。
“林峰，你的剧本写得不错，悬念迭起，高潮震撼。”
沈心怡的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冷静地传遍了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像一块在沸水中也不会融化的坚冰。
“但你好像化学没学好。”
她微微歪了歪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专业人士才有的近乎嘲讽的怜悯。
“你为了营造恐怖气氛，在张宏的案发现场，故意泄露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那个味道的来源，苯甲醛，化学分子式是c7h5No。在刘正阳教授的红茶里，你煞费苦心留下的箭毒木提取物痕迹，更是复杂的生物碱混合物。听起来，都很专业，很唬人。”
沈心怡顿了顿，话锋一转，变得无比锐利。
“但是，刚刚在你的视频里，你一闪而过的那个所谓‘剧毒’的分子结构图，分子式是c8h10N4o2。”
她看着屏幕上林峰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地，敲碎了他的神坛。
“林峰，你太注重舞台效果了。我每天早上，都需要喝一杯这个所谓的‘剧毒’来提神……那是咖啡因。”
“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杀任何人。从刘教授的‘协助自杀’，到张宏的密室恐吓，再到现在的假炸弹……你想演一出惊心动魄的杀人戏剧，却可悲到连核心的杀人道具都用错了。”
“你的仪式，被我看穿了。”
咖啡因。
这个世界上最常见、最无害的兴奋剂之一。
当这个词从沈心怡口中说出时，它比任何一颗真正的炸弹都更具威力。它将林峰精心构建且神圣而恐怖的复仇仪式，瞬间降格成了一场荒诞可笑的闹剧。那种感觉，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最盛大的祭典上，却发现自己供奉的神像，只是一个廉价的塑料玩具。
屏幕上，林峰那张一直维持着绝对掌控力的脸，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了。他眼神里的狂热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信仰崩塌后的巨大空洞与茫然。
那是一种比任何暴力都更具毁灭性的打击。
“信号已锁定！城西德胜路47号，一间临街的出租屋！可以行动了！”指挥车里，李建国的声音，此刻在赵伟的耳麦里如同天籁。
半小时后，城西一间破旧潮湿的出租屋内。
林峰蜷缩在电脑前，没有丝毫反抗，当冰冷的手铐锁住他手腕时，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仿佛一尊已经失去灵魂的雕塑。
他的出租屋里，没有任何凶器，只有满墙用猩红色的墨水手写的戏剧剧本。那剧本详细记录了三场“谋杀”的所有构思、分镜和台词，仿佛一部真正准备上演的鸿篇巨制。桌子上，那支作为“导演”签名的派克钢笔，静静地躺在剧本最后一页的署名旁，墨水已经干涸。
而在房间的正中央，那面斑驳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由他亲手绘制的星盘图，无数星辰的轨迹交织，构成了“星辰剧团”曾经的标志。
在星盘图最核心、最璀璨的位置，本该是剧团名字的地方，却赫然贴着一枚小小的嘴角夸张上扬的黄色笑脸贴纸。
它在昏暗的灯光下，笑得格外刺眼。
市局的临时指挥中心里，陆小凡正通过突击队员的执法记录仪，看着传回的实时画面。当镜头扫过墙上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笑脸贴纸时，他脸上的慵懒、戏谑，以及刚刚破案后的那丝轻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在一瞬间全部抹去。
他的瞳孔倒映着那个熟悉的笑脸，迅速紧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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