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际还是一片沉郁的墨蓝,只有东方地平线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靖王府外,车马辚辚,甲胄碰撞之声不绝于耳,火把的光焰在黎明前的寒风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肃穆而坚毅的脸庞。大军开拔在即,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萧绝一身玄色铁甲,猩红披风垂在身后,立于王府门前的高阶之上。他面容冷峻,目光扫过下方集结的亲卫精锐,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萧宸被嬷嬷牵着,裹在厚厚的裘衣里,小脸冻得发白,咬着嘴唇,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萧绝。
府中仆从、部属皆垂首肃立,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萧绝回头。
云芷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外罩一件素色斗篷,在周遭一片玄甲猩红的肃杀背景下,显得格外清冷,仿佛误入战场的一抹月光。她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古朴的紫檀木画匣,步履平稳地走到他面前。
“殿下。”她微微仰头,看着他在火把光影下愈发深邃硬朗的轮廓,将手中的画匣递了过去,“临别在即,无以为赠,唯有拙作一幅,愿殿下带在身边。”
萧绝目光落在画匣上,没有立刻去接。周围的将领和亲卫们也屏息凝神,好奇地看着这位深受王爷重视的云画师,会在此时送上怎样的赠礼。
“这是何物?”他问,声音因穿着铠甲而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
云芷轻轻打开画匣的铜扣,从中取出一卷画轴。画轴本身并无甚出奇,但当她缓缓将画卷展开时,周围不由自主地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那不是人物,也不是花鸟,而是一幅气势磅礴的《万里江山图》!
画卷之上,墨色淋漓,笔力千钧。连绵的群山如同蛰伏的巨龙,奔腾的江河仿佛舞动的银练。关隘险峻,城池星罗,从北境的苍茫雪岭,到南方的温婉水乡,万里疆域,似乎尽收于此尺寸之间。更令人惊异的是,图中对北境地形、山川走向、关隘分布的描绘,其精准程度,竟丝毫不逊于军中所用的精细舆图!甚至在某些细节处,比如某处山坳的隐秘小路,某条冰封河面的薄弱之处,标注得比军用舆图更为详尽!
这绝非寻常画师能够绘出!这需要何等惊人的观察力、记忆力,以及对地理形势的深刻理解?
然而,若仅仅是一幅精准的舆图,还不足以让人震撼。真正让所有看到这幅画的人心神为之所动的,是画卷中蕴含的那股难以言喻的“势”。那山,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坚韧与力量;那水,似乎流动着不竭的生机与希望;那万里疆土,在笔墨纵横间,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磅礴气概!
看着这幅画,仿佛能听到边塞的风啸马嘶,能看到将士们浴血奋战的身影,更能感受到一种守护这片锦绣河山的沉重责任与无上荣耀!
萧绝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是懂画的,更懂军事。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幅画的价值——它既是战略参考,更是提振士气的瑰宝!其意义,远超千金!
云芷将画卷完全展开,捧到他面前,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响在寂静的黎明:
“愿殿下此去,凭此图览我山河壮阔,激荡胸中豪情。笔锋所向,如殿下麾下铁骑,横扫千军,荡平敌寇!愿殿下早日克敌,班师凯旋!”
她顿了顿,抬起眼眸,目光清亮地望入他深邃的眼底,唇角微微扬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语速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唯有他才能听懂的微妙意味:
“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她的话语在此刻意停顿,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一瞬,才继续说完,声音轻了几分,却如同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
“……验收画技,是否有进益。”
验收画技……
这四个字,用得极妙,极暧昧。表面上,是指这幅《万里江山图》的技艺,期待他归来品评。可在此刻离别的背景下,在他承诺归来给她“交代”的前提下,这话里分明藏着更深一层的含义——她在问他,也在等他自己,去“验收”他们之间那早已超越寻常、却未曾点破的关系,是否……也有了“进益”。
是试探,是期待,也是一种无声的约定。
萧绝紧紧盯着她,那双惯常冰冷锐利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有对这幅画的震惊与赞赏,有对她这份别出心裁、又意义非凡赠礼的触动,更有对她话语中那大胆而含蓄的双关之意的清晰洞察。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幅沉甸甸的画卷。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微凉的指尖。
一瞬间的接触,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
他紧紧握住画轴,仿佛握住了一份承诺,一份牵挂,一份来自后方、与他血脉相连的力量。
“好。”他看着她,只回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重重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你的画,待本王归来,必当……细细品评。”
“细细品评”四字,他咬得略重,目光如炬,与她坦然对视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出无形的火花。他听懂了她的话,并且,给出了他的回应。
这一刻,什么权谋算计,什么君臣礼仪,什么流言蜚语,仿佛都被这幅《万里江山图》磅礴的气势和两人之间那心照不宣的暗涌所冲散。
他将画卷仔细卷好,并未交给亲卫,而是亲手放入一个特制的、防水防潮的牛皮筒中,紧紧系在自己马鞍之侧。
动作间,是前所未有的珍视。
此时,第一缕晨光终于刺破云层,洒落在他的铁甲之上,反射出冷冽而耀眼的光芒。时辰已到。
萧绝不再迟疑,猛地转身,猩红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
“出发!”
一声令下,沉稳威严,如同惊雷,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玄甲洪流开始移动,向着北方,向着烽火连天的战场,滚滚而去。
云芷站在原地,望着那渐行渐远、融入晨光与尘土中的玄色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触碰时,他那铁甲冰冷的温度,以及……那短暂交汇时,他眼中不容错辨的灼热。
京城依旧繁华,却已物是人非。
她缓缓收回目光,转身,看向身后巍峨却已然空荡的王府,看向身边依赖地望着她的萧宸,看向那隐藏在繁华表象下的、即将汹涌而来的暗流。
她轻轻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现在,该她独自面对这片没有他在的“江山”了。
而她的画笔,也将蘸取新的墨色,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继续描绘属于她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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