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却带着北地传来的、刀锋般的寒意。靖王府门前，玄甲如林，肃杀之气凝结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火把的光芒在渐亮的天空中显得黯淡，只在冰冷的甲胄上跳跃出零星的反光。
萧绝立于阶上，铁甲覆身，猩红披风垂落，宛若一尊即将出征的神只，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他的目光扫过下方静默如铁的亲卫，那是他一手带出的百战精锐，每一个人的眼神都追随着他，充满了狂热的信赖与赴死的决绝。
萧宸被嬷嬷紧紧揽在怀里，小脸埋在厚厚的狐裘中，只露出一双蓄满泪水、写满恐惧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阶上那道高大的身影，仿佛一眨眼，皇兄就会消失不见。
就在这万物屏息、只待号令的时刻，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捧着古朴的画匣，穿过了玄甲与猩红构成的肃杀背景，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清亮得惊人的眼眸。在这金戈铁马的氛围中，她像是一滴误入墨池的清露，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所有的目光。
萧绝回转的身形带起甲叶轻微的摩擦声。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画匣上，并未立刻去接。周围所有的目光，明处的，暗处的，都聚焦在那画匣之上，猜测着其中究竟是何物。
云芷在他的注视下，依旧平稳。她打开铜扣，取出画轴，当那幅《万里江山图》徐徐展开的瞬间，连最沉稳的老将，也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不是风花雪月，不是婉约小意。那是泼墨的豪情，是笔走龙蛇的江山！其精确，堪比沙盘舆图；其气势，足以荡涤胸臆！群山如怒，江河如啸，万里疆土在他眼前铺陈开来，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沉甸甸的分量。
“愿殿下此去，凭此图览我山河壮阔，激荡胸中豪情。笔锋所向，如殿下麾下铁骑，横扫千军，荡平敌寇！愿殿下早日克敌，班师凯旋！”
她的声音清越，字句清晰，在这寂静的黎明传出去很远。每一个字，都像是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在场每一个将士心中激起了涟漪。这不仅仅是赠画，更是一种无声的誓师！是将这万里江山的重量，与他们肩头的责任，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然后，她话锋微妙地一转，目光抬起，直直地望入他深渊般的眼底，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晨曦与火把的光影中，悄然融化。
“我……在京城，等你回来……验收画技，是否有进益。”
“验收画技”。
萧绝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他听懂了。这幅《万里江山图》是赠礼，是鼓舞，更是她抛出的一根线。线的那一头，系着她未曾言明的期待，系着他们之间那模糊不清、却日益沉重的未来。她在问他，待他归来，他们之间，是否也能如这画技一般，有所“进益”？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平静话语下涌动的暗流。那不仅仅是下属对主帅的祝福，那是一个女子，对一个即将奔赴沙场的男人，最含蓄，也最大胆的试探与约定。
萧绝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画卷上移开，重新落回她的脸上。她的脸颊被晨风吹得有些泛红，眼神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闪躲，坦然地迎接着他的审视，以及这审视背后，可能带来的任何结果。
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坚韧，看到了那坚韧下为她自己争取未来的勇气，也看到了那深处，一丝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因他而起的波澜。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激赏、触动、以及一种近乎疼痛的怜惜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这个女子，从不等待施舍，她用自己的方式，在他即将踏上的血火征途上，刻下了属于她的印记。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伸出了手。带着薄茧的、握惯了兵刃的手指，稳稳地接过了那幅沉甸甸的画卷。在交接的刹那，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微凉的指尖。
一瞬间的触碰，仿佛有看不见的火星溅起。
他紧紧握住画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不仅是画卷，那是她的心意，她的牵挂，是她与他之间，那根无形的、却越来越坚韧的纽带。
然后，他抬起头，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仿佛要透过这双清亮的眸子，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周遭的一切喧嚣、甲胄的寒光、即将到来的厮杀，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站在阶下，仰头望着他的模样。
“等我回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也传入了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心中。
他没有回应那关于“画技”的双关语，而是给出了一个更沉重、更直接的承诺。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最沉的墨，锁住她的视线，一字一句，如同烙印，刻在空气里：
“你的罪籍，你的自由，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的罪籍，你的自由，你想要的……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云芷的心上。他记得！他记得她身负的枷锁，记得她渴望挣脱的命运，记得她未曾宣之于口的野心与未来！他此去，不仅是为国征战，更是为了积攒足够的力量，为了在凯旋之日，能够亲手，将她从所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给她一个她应得的、光明正大的未来！
这不是情人间的甜言蜜语，这是一个男人，一个手握重权的亲王，对他认定的、与他并肩的女子，最郑重的誓言。他以这场战争为赌注，以他的胜利为筹码，赌一个能兑现承诺的未来。
云芷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腔泛酸，眼眶发热。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她不需要眼泪，她需要的是与他匹配的坚强。
她迎着他深沉如海的目光，重重地、清晰地点了一下头。
“好。”
没有多余的字。一个“好”字，承载了她全部的信任，全部的等待，以及与他共同面对未来的决心。
萧绝的眼底，似乎有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微光闪过。他不再多言，猛地转身，猩红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绝的弧线。他亲手将画卷仔细收入特制的牛皮筒，牢牢系在马鞍之侧，动作间是毫不掩饰的珍视。
“出发！”
他翻身上马，一声令下，如同惊雷炸响，瞬间点燃了肃杀的空气。
马蹄声如同奔雷，撼动了大地。玄甲洪流开始移动，向着北方，向着那片被战火点燃的江山，滚滚而去。
云芷站在原地，望着那身影融入奔腾的铁流，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与渐盛的晨光之中。风吹起她的衣袂和发丝，带来远去的马蹄声和一丝冰冷的铁锈味。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碰时，他那铁甲坚硬的质感，以及那短暂交汇时，他眼中不容错辨的、如同誓言般沉重的光芒。
他的承诺，如同最坚实的锚，定在了她动荡的心海。
现在，他奔赴他的沙场。
而她，将在这没有他的京城，守住他们的后方，也守住……他们共同的，关于未来的约定。
她的画笔，蘸取了新的墨，那墨色里，混合了离别的决绝，等待的坚韧，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名为“承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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