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元年,五月。
汉中的麦浪在骄阳下翻滚,一片金黄。丰收的喜悦弥漫在空气中,但丞相府内的气氛却凝重如铁。诸葛亮轻摇羽扇,目光越过堂前蒸腾的暑气,仿佛已看到了千里之外的雍凉之地。麦熟,意味着军粮可继,北伐的时机再次降临。然而,那片土地上,矗立着一个让他心生忌惮的身影——都督雍凉诸军事、骠骑将军司马懿。
“司马懿深有谋略,于我军不利。”诸葛亮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转向案前肃立的司闻曹掾岑述,“洛阳那边,该起风了。”
岑述心领神会,低声道:“丞相放心,细作已分批潜入洛阳,流言不日便会兴起。”
很快,洛阳的市井坊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湖,漾起层层诡异的涟漪。酒肆、茶坊、乃至达官显贵的后院,开始流传着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雍凉的司马都督,麾下精兵已逾十万,皆只知司马,不知有魏了!”
“何止!听闻他私扩部曲,广纳流亡,在长安俨然一副土皇帝做派……”
“啧啧,当年武皇帝(曹操)就说过,司马懿有鹰视狼顾之相,非人臣也,如今看来……”
这些流言,如同长了翅膀,也飞进了大将军曹真的府邸。书房内,曹真屏退左右,独自听着心腹家将曹彪的密报,脸上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潮红。他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不是出于愤怒,而是兴奋。
“司马懿……你也有今天!”曹真低声自语。自司马懿坐镇雍凉,屡挫蜀军,他这位宗室大将便倍感压抑。东线有曹休镇守,南疆无事,辽东恭顺,他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早已闲得发慌。如今这“拥兵自重”的流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但他并未被冲昏头脑。曹真深知,由自己直接出面弹劾,痕迹太重,易被看作托孤重臣的争权内斗。他沉吟片刻,对曹彪吩咐:“去,让光禄勋郑袤、散骑常侍游泓他们,在明日朝会上,把这事‘忧心忡忡’地提出来。记住,要说得像是为国事担忧,而非私怨。”
翌日,洛阳皇宫,嘉福殿。
年轻的皇帝曹睿端坐御座之上,冕旒下的面容略显疲惫。朝议进行到一半,光禄勋郑袤果然出列,手持玉笏,语气沉重地奏道:“陛下,近日洛阳坊间多有流言,谓骠骑将军司马懿在雍凉拥兵自重,私扩部曲,其心叵测。臣虽不敢尽信,然人言可畏,且司马懿总督二州,位高权重,不得不防啊!”
此言一出,如同冷水滴入沸油,朝堂顿时哗然。散骑常侍杜袭等人随即附和,言辞恳切,仿佛魏国江山顷刻间就要倾覆在司马懿之手。当然,也有太尉华歆、尚书令陈群等少数人为司马懿辩白,认为此乃蜀寇离间之计,不可中计。但他们的声音在群情汹汹之下,显得微弱无力。
曹睿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扶手。校事府早已将流言密报于他,他心中惊疑不定。司马懿的能力他深知,但其权势日隆,加上祖父、父亲那句“司马懿非人臣之相”的告诫,如同梦魇般萦绕心头。
这时,老臣钟繇颤巍巍出列,献上一计:“陛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然亦不可仅凭流言罪及大臣。老臣愚见,陛下可仿古制,御驾巡幸安邑。若司马懿无反心,必轻骑简从来迎;若其率大军而至,则反形已露,可令护驾诸将就地擒之!”
此计看似公允,实则凶险。安邑地处司马懿势力边缘,皇帝亲临,司马懿若来,是自投罗网;若不来,便是抗旨。曹睿眼中精光一闪,此计正合他意。“准奏!朕即日便率虎卫营,巡幸安邑。诏令司马懿,安邑见驾!”
消息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至雍县都督府。司马懿接旨时,正与两个儿子司马师、司马昭及部将牛金商议军务。
中常侍辟邪面无表情地宣读完诏书,便匆匆离去,仿佛不愿在此地多留一刻。
“父亲!”司马昭年轻气盛,脸上已现出愤懑之色,“洛阳流言汹汹,陛下此时突然驾临安邑,分明是试探!此去凶多吉少,不如称病不去!”
司马懿端坐案后,神色平静,只是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寒芒。他缓缓摇头:“不去,便是抗旨,坐实了流言。”
司马师更为激进,接口道:“那就带兵去!父亲总督雍凉兵马,带数千精骑护卫,亦是常理。若皇帝身边真有小人,也好有个防备!”
“胡闹!”司马懿轻斥一声,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带兵前去,无异于宣告造反。届时,不需陛下动手,关中诸将便可群起而攻之。”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苍翠的松柏,沉默片刻,决然道:“牛金,点二十名最忠勇的亲卫,备好马匹,明日随我前往安邑。只带随身兵器,仪仗旗号一概免了。”
“主公!”牛金闻言大惊,“二十人?这太危险了!”
“照我说的做。”司马懿语气不容置疑,“唯有如此,方能表明心迹。”
次日清晨,一行二十余骑,悄然出了雍县城门,马蹄踏起淡淡烟尘,向着东北方向的安邑疾驰而去。司马懿一身寻常将领的金甲外罩红袍,并未穿戴显赫的骠骑将军服饰。他面色沉静,但紧握缰绳的手和微微抿起的嘴唇,透露出内心的波澜。他知道,这是一场比面对诸葛亮大军更为凶险的考验,赌的是曹睿的理智,更是司马家族的命运。
安邑城外,临时筑起的高台之上,皇帝曹睿一身戎装,按剑而立。台下,虎卫营精锐环列,甲胄鲜明,杀气森然。华歆、陈群等大臣侍立两侧,神情紧张。曹真则站在武将班列之首,目光闪烁,不时望向远方地平线,心中既期待又有一丝不安。
时间一点点过去,烈日灼烤着大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来了!来了!”忽然,哨塔上的士兵高声呼喊。
所有人精神一振,极目远眺。只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小队人马,正快速接近。由于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人数,只能看到为首一袭红袍。
“看!有兵马!司马懿果然带兵来了!”一名性急的武将失声喊道,顿时引起一阵骚动。几名将领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将曹睿护在身后,手按上了剑柄。
“陛下,司马懿狼子野心,请速速下令戒备!”
曹睿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那支越来越近的队伍,试图分辨出队伍的规模。
然而,随着距离拉近,众人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那支队伍太小了,小得根本不像是大军前锋。渐渐地,连马上骑士的身影都清晰可辨。
曹睿猛地推开身前的护卫,向前踏出一步,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既有释然,也有一种被看穿心思的愠怒,他冷哼一声:“尔等慌什么?哪有带着二十几个人造反的骠骑将军?司马懿总督雍凉,若出行连护卫都不带,遇险殒命,岂不是朝廷的巨大损失?”
说话间,司马懿一行已至百步之外。他勒住战马,抬手示意队伍停下,独自一人催马小跑至驾前约三十步处,随即滚鞍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快步走到高台之下,除去头盔,俯身跪地,行叩拜大礼,声音洪亮而恭谨:
“臣,骠骑将军、都督雍凉诸军事司马懿,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尘土沾染了他的战袍和金甲,额头上因赶路和紧张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他跪伏的姿态无比标准,透着十足的诚惶诚恐。
曹睿看着台下跪伏的司马懿,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但另一种情绪随之升起。他缓步走下高台,来到司马懿面前,仪态依旧威严。
“爱卿平身。”
“谢陛下!”司马懿这才起身,垂首而立,目光低垂,不敢直视天颜。
曹睿凝视着司马懿,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仲达可知,近日洛阳多有流言,谓卿在雍凉,颇多不法,甚至……有异志?”
司马懿闻言,再次跪倒,以头触地:“陛下明鉴!此必是蜀寇诸葛亮之离间计,欲使陛下自毁长城!臣受先帝及陛下厚恩,委以重任,唯知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岂敢有非分之想?若有虚言,天人共戮!”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充满了委屈和决绝。
曹睿沉默了片刻。他相信司马懿此刻没有反心,但那“鹰视狼顾”的预言和司马懿深不见底的城府,让他始终无法完全安心。此刻蜀汉威胁暂缓,或许正是削其权柄的时机。
“朕自然不信流言。”曹睿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然,人言可畏,为免物议,也为了让爱卿暂且休养。朕决定,罢免你都督雍凉诸军事之职,骠骑将军印信暂且交还。你可携家眷返回故乡温县,安享太平。”
如同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司马懿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震惊、不甘、愤怒死死压下,再次叩首,声音反而异常平静:
“臣……领旨谢恩。陛下体恤,臣感激涕零。唯愿陛下保重龙体,大魏江山永固。”
他叩拜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卸去的不是权柄,而是千斤重担。
曹睿看着如此顺从的司马懿,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权力的快意,或许还有一丝淡淡的愧疚。“起来吧。大将军曹真会接替你镇守雍凉。你……好自为之。”
司马懿起身,依旧垂首。曹真上前,与他进行简单的印信交割。两人目光短暂交汇,曹真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而司马懿眼中唯有深潭般的平静。
没有多余的言语,司马懿再次向曹睿行礼告退,转身,走向他那二十名亲卫。翻身上马,动作略显迟缓,仿佛一瞬间老去了几岁。他调转马头,在众人目光各异的注视下,带着寥寥二十余骑,向着来的方向,缓缓离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安邑城外的黄土道上,显得格外落寞而孤寂。
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似乎就这样以司马懿的彻底退让而平息。但谁也不知道,这颗被迫蛰伏的棋子,心中正酝酿着怎样的未来。陇凉的天空,风云变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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