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元年秋(公元227年),洛阳
秋日的嘉福殿,失去了夏日的蝉鸣,却添了几分莫名的沉闷。鎏金铜兽吐出的缕缕沉香,试图驱散空气中最后一丝溽热,却仿佛被那厚重的织锦帷幔困住了,只在殿内盘旋,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皇帝曹睿斜倚在御座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木的扶手,听着光禄勋郑袤絮絮叨叨地禀报着秋收与祭祀的准备事宜。他的目光有些游离,似乎透过殿门,望向了遥远的天际。即位已近两年,他渐渐习惯了这身沉重的龙袍,但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使他时刻不敢松懈。西线的司马懿刚被罢黜,换上曹真,朝野看似平静,但这平静之下,究竟藏着多少暗流?
突然,一阵极其急促、甚至可以说是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重锤般砸破了宫城的宁静!紧接着,是宫门守卫的厉声呵斥、金属甲叶的剧烈碰撞,以及一个嘶哑得几乎破音的叫喊,带着哭腔,穿透层层宫墙:
“八百里加急!皖城……皖城军报!大司马……危矣!”
殿内所有人都被这凄厉的喊声惊得悚然起身。曹睿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那点慵懒瞬间被惊疑取代。只见两名虎卫军士几乎是拖着一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军校冲进殿来。那军校扑倒在地,双手颤抖地高举着一个沾满泥污和暗红色血迹的漆木盒子,气息奄奄:“陛下……石亭……我军中伏……大司马他……”话未说完,人已晕厥过去。
内侍辟邪脸色煞白,小跑着取过漆盒,恭敬而迅速地呈到御前。曹睿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微微发颤的手指,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卷被血浸透大半的帛书。他展开细读,起初是难以置信,继而脸色由青转白,最后,一股骇人的潮红涌上他的脸颊。他猛地将帛书狠狠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整个人因极度的愤怒和惊悸而微微发抖。
“十万大军!十万大魏精锐!竟……竟败于石亭荒野!曹休……朕的大司马!羞愤……薨了!”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短暂的死寂后,朝堂如同炸开了锅。老司徒华歆须发皆颤,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国殇!此乃国殇啊!”太尉王朗亦是面色惨白,连连摇头叹息。尚书令陈群与中书监刘放迅速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更多的官员则是面露惊恐,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南疆若崩,吴狗溯淮而上,许昌、洛阳岂不危矣?”“十万大军一朝尽丧,这……这可如何是好?”
曹睿猛地一拍御案,厉声喝道:“肃静!”他的目光如同冰锥,扫过下面一张张惊惶的脸,“哭嚎何用!眼下南疆溃败,主帅新丧,江淮震动,谁可为朕分忧,镇抚淮南?朕连问三声,若无人应答,朕便亲征!”
连问三声,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轻易出声。巨大的失败阴影和随之而来的责任,让这些平日高谈阔论的衮衮诸公,此刻都选择了明哲保身。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刘放深吸一口气,出列奏道:“陛下,当此危局,非威望素着之大将不能稳定人心。大将军曹真,刚毅忠勇,深得军心。可急诏其轻骑东进,总督扬州诸军事,必能稳住阵脚。至于西线……蜀寇去岁新挫,暂无大患,可暂委一稳重之将代为节度。”
陈群眉头紧锁,立刻反驳:“陛下,不可!子丹(曹真字)甫至长安,雍凉防务初定。诸葛亮善于乘隙,若知我雍凉主帅更易,无论继任者是谁,恐其都会趁新帅立足未稳而兴兵来犯!是否可先遣扬州本地将领,如贾逵等人,先行收拢溃兵,巩固淮防,再图良将?”
“南疆崩坏在即,岂容拖延!”刘放提高声调,“西陲只需暂稳即可,长安守将,平寇将军徐质勇冠三军,足以代掌军事一时!”
“徐质乃一勇之夫,岂是统筹全局之才?”陈群忧心忡忡,“雍凉都督人选,关乎西陲安危,需万分慎重啊!”
曹睿听着双方的争论,内心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他何尝不知西线重要?但东线的溃败如同堤坝决口,若不立刻堵上,将是灭顶之灾。他再次猛地一拍御案,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不必再议!东线危如累卵,一刻也耽搁不起!拟旨:命大将军曹真,将雍凉军事暂交平寇将军徐质代为节度,自身火速东进,总督扬州诸军事!至于雍凉都督之选……容朕思之,再行定夺。退朝!”
旨意一下,朝堂暂时恢复了秩序,但一种更深的不安已然种下。退朝后,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洛阳深宫。嘉福殿外的廊下,几个小黄门凑在一起,低声议论:“听说了吗?大司马的人马,在石亭被吴人像割草一样……”“大将军也调走了,雍凉就交给一个代管的徐质?这……这能挡得住诸葛亮吗?”恐慌,如同秋日的寒雾,无声地渗透进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几乎在同一时间,河内郡温县,孝敬里。
这里的秋日,显得宁静而祥和。司马府的庭院里,几株老槐树叶已泛黄,偶尔飘落一两片。司马懿穿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葛布袍子,正坐在石凳上,看着年仅十岁的幼子司马干在沙盘上练习写字。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花白的须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兄长司马朗坐在一旁,手持一卷《汉书》,偶尔抬头与弟弟闲聊几句家常,话题无非是乡间收成、族中子弟的学业。一切都显得那么恬淡,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这座宅邸无关。
然而,细看之下,司马懿手边石几上,除了茶具,还放着一卷看似普通的驿报,那是河内郡每日递送的通文。当他的心腹家臣,一脸精干、沉默寡言的侯吉,悄无声息地穿过月洞门,快步走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后,司马懿执着茶杯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他面色如常地对司马干温言鼓励了几句,便起身对司马朗道:“兄长,我有些乏了,去书房歇息片刻。”
书房内陈设简朴,唯有满架竹简帛书透露出主人的学识。司马懿屏退侯吉,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开始凋零的秋色,久久不语。傍晚,夫人张春华端着一碗羹汤进来,见他依旧伫立窗前,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郁,便轻声问道:“可是洛阳有变?”
司马懿转过身,接过汤碗,却没有喝,只是放在案上,声音低沉:“石亭之战,曹休十万大军中伏,全军覆没,文烈(曹休字)羞愤成疾,薨了。”
张春华倒吸一口凉气:“十万大军……这……江东竟有如此手段?”
“周鲂断发诈降,陆逊石亭设伏……环环相扣,可谓狠准。”司马懿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像是在评点一盘遥远的棋局,“子烈刚猛有余,沉稳不足,中计亦是难免。只是,国家骤失栋梁,十万精锐毁于一旦,痛哉。”
“陛下定然震怒,接下来……”
“接下来?”司马懿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陛下必调曹真东去。淮南新败,人心惶惶,非曹子丹之威望不足以镇抚。他这一去,雍凉……”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墙壁,看到了那片广袤而敏感的土地,“曹真东调,雍凉主帅……陛下为安宗室之心,多半会选派一位曹氏或夏侯氏的亲贵前往。” 他微微摇头,带着一丝洞悉的疲惫,“此辈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后,无论具体是谁,皆未经战阵,不谙边事,岂是诸葛孔明之敌?雍凉空虚,主弱将疑,孔明善观天下势,岂会放过此等良机?最迟明春,陇右必起烽烟。”
“那……夫君……”张春华欲言又止。
司马懿走到书案前,手指拂过冰凉的砚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我且静观其变。国之利器,岂会终老于田园?然何时出鞘,非我所能决,亦非陛下所能轻决。需待……东风足够强劲,吹散所有迷雾之时。”他望向窗外,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不知飘向何方。
与此同时,汉中,丞相府。
夜已深,但议事厅内依旧灯火通明。诸葛亮端坐主位,羽扇轻放在膝上,神情专注地听着司闻曹掾岑述的详细禀报。岑述带来的消息,比洛阳官方塘报更为细致,包括了吴军如何诱敌、设伏,魏军如何溃败,以及曹休死后的权力真空和曹真被紧急调离的消息。
长史杨仪面带喜色:“丞相,天赐良机!曹休败亡,曹真东调,魏贼南疆震动,雍凉空虚,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征北将军魏延更是按捺不住,洪声道:“丞相!给延精兵五千,出子午谷,十日之内,必直抵长安城下!”
丞相司马费祎则相对谨慎:“文长勇略可嘉,然子午谷险峻,恐有埋伏。是否待探明接替曹真者为准,及其具体布防,再定进军方略更为稳妥?”
诸葛亮缓缓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雍凉舆图前。他的目光掠过陇山、祁山,最终停留在长安的位置。沉默片刻,他转过身,清癯的脸上露出决断的神色,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公之言,皆有道理。然战机稍纵即逝,岂容蹉跎?今曹休新败,魏贼东顾,关中空虚,主将易人,军心不稳——此确乃天赐良机也!”
他羽扇轻点地图:“接替曹真者,无论魏主曹睿选派何人,无非两种:若为宿将,则仓促间难以尽掌西凉军务;若为宗室亲贵,” 诸葛亮羽扇轻轻一顿,语气带着一丝了然,“则更不足虑。其人威望必难服众,郭淮、费曜等边镇宿将岂会真心听命于一纨绔子弟? 魏军新遭大丧,南面吃紧,雍凉又临易帅,军心必堕。此正是我军可乘之隙!”
他环视众人,下达命令:“传令三军,即日起进入战备。威公(杨仪字)总责粮草器械调度,务必充足迅捷。文伟(费祎字)加派细作,严密监视长安动向及魏军布防变化,并广布疑兵,惑其耳目。魏将军、吴将军等各部,加紧操练,听候调遣。此次出兵,目标仍是陇右,然具体方略,需待敌情明朗后再定。然北伐之帜,当再扬矣!”
厅内众人肃然领命,气氛由之前的议论纷纷转为一种紧张的亢奋。汉中的秋夜,因这决断而充满了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诸葛亮步出厅堂,仰望星空,天际深邃,银河斜挂。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心中默念:司马懿已去,曹真亦东,雍凉即将迎来一位未知的对手。无论来者是谁,这盘关乎国运的棋局,他已然落下了下一子的先手。一阵凉风吹过,卷起庭前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千军万马,正踏夜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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