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贵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县衙。
沈砚秋并未疾言厉色,甚至没有过多赘言,只在他签押了那份载明“平价售籽、私坊纳税”条款的文书后,淡淡提点了一句:“赵老爷是聪明人,当知米脂安稳,于你于我,于这满城百姓,皆是福分。”那平静的目光却似能穿透肺腑,让他所有的不甘与算计都无所遁形。
他浑浑噩噩回到府中,看着库房里那堆积如山、如今却形同废物的棉布,心头滴血,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次日,赵家名下所有布庄的棉布价格,断崖式跌至每尺十六文,仅比公坊高出区区一文,试图挽回些许顾客。同时,积压的棉花籽也以接近往常的平价开始放售。
然而,市场的回应是冰冷的。经历过公坊十五文好布的百姓和行商,对赵家这迟来的“降价”并无多少热情,更多人持币观望,等着公坊下一批棉布上市。赵家布庄门可罗雀,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一去不返。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米脂公营纺布坊的日益壮大,以及由此带来的连锁反应。
春去夏来,西域棉籽在米脂的土地上展现出惊人的适应性。得益于新修的水渠灌溉,棉株长势喜人,枝干粗壮,棉桃累累,远非本地萎靡的棉种可比。沈砚秋适时下令,将收获的新棉籽优先、低价配发给参与种棉的农户,并继续豁免部分赋税。更多的农户被吸引,加入到种棉的行列中。城郊原本荒芜的坡地,被一片片郁郁葱葱的棉田覆盖。
公坊的规模也随之扩张。最初的几间廨宇已不敷使用,沈砚秋动用县衙库银,在旁边又征购了两处相邻的院落,打通改建。嗡嗡作响的改良纺车增加到近百架,招募的织工超过了三百人。她们不再全是面黄肌瘦的流民,许多本地贫苦妇人也闻讯而来,靠着灵巧的双手,换取能让家人吃饱穿暖的工钱。
苏清鸢的账册上,记录着源源不断的支出——工钱、饭食、原料采购、坊舍修缮,但也开始出现稳定增长的收入。公坊织出的棉布,除了部分以低价供应米脂本地及周边州县,苏清鸢还听从沈砚秋的建议,尝试将一部分质地尤其细密的白布,运往更远的西安府,甚至试探性地联系了往湖广的商路,售价虽比米脂本地高,却仍极具竞争力,渐渐打开了销路。
“大人,这是上月的收支总览,”苏清鸢将一份誊写清晰的账目递给沈砚秋,指尖点着末尾的数字,“扣除所有开销,净入五百三十两。照此趋势,到年底,仅棉纺一项,县衙便能积银超过三千两。”
沈砚秋接过,目光扫过那一个个墨迹工整的数字,微微颔首。这不仅仅意味着县衙财政的充盈,更代表着成千上万户家庭的生计有了着落,米脂的社会秩序正在以一种坚实的方式重新稳固。
“这些银子,不能只躺在库房里。”沈砚秋放下账册,对苏清鸢和周老憨道,“城墙多处坍塌,需要拨款修缮,此事老憨你来督办,招募城内闲散青壮,仍以工代赈。另外,医营的药材储备也要补充,墨雪之前提过,不少药材短缺。”
周老憨咧嘴一笑:“大人放心,修城墙是好事,兄弟们肯定卖力!”他如今对沈砚秋已是心悦诚服,不仅因沈砚秋的智计,更因他事事念着百姓和手下弟兄。
林墨雪在一旁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近来除了管理医营,更多时间泡在公坊,留意织工们因长期低头劳作可能出现的颈肩疾患,配制了些舒活筋骨的药油分发下去,极受织工们爱戴。
沈砚秋又看向苏清鸢:“清鸢,你用这笔钱,再去订制三十套乡勇营的棉甲,要厚实些。剩下的,购置一批弓箭,充实武库。”
苏清鸢一一记下,并无异议。她深知,沈砚秋在民生上的投入从不吝啬,但在武备上,也同样重视。这乱世,有民心,更需有自保之力。
棉纺业的兴盛,如同给米脂注入了一股活水。市面肉眼可见地繁荣起来,流民几乎绝迹,街巷间百姓的脸上,多了几分踏实与希望。“沈青天”的名号,不再局限于米脂,开始在整个延安府流传。
然而,潜流总是在风平浪静下涌动。
这日傍晚,周老憨巡视完城墙修缮工地,回到县衙,寻到正在书房查看水利图谱的沈砚秋,脸色有些凝重。
“大人,”他压低声音,“派去盯着王府那边的人回报,朱常浩前几日秘密接待了几个从北边来的客人,像是蒙古那边的打扮,鬼鬼祟祟的。还有,咱们安排在绥德那边的眼线说,最近有一小股来历不明的马贼在边境活动,人数不多,但很精悍,不像普通土匪。”
沈砚秋的手指在图纸上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眼中没有太多意外。朱常浩上次吃了那么大亏,被罚俸禁足,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就此罢休。明的暗的,总会再来。
“知道了。”沈砚秋语气平静,“让我们的人继续盯着,不必打草惊蛇。另外,告诉绥德那边的兄弟,留意那伙马贼的动向,特别是他们是否与米脂这边有什么勾连。”
周老憨应下,又道:“大人,咱们乡勇营如今兵强马壮,要不要主动出击,把那伙马贼给剿了?免得日后成了祸患。”
沈砚秋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绥德并非我等辖境,贸然越境剿匪,名不正言不顺,易生事端。眼下……还是先固守根本。你传令下去,乡勇营近日操练加倍,尤其是夜巡和警戒,不得有丝毫懈怠。”
“是!”周老憨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沈砚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米脂的棉纺根基初成,民生渐稳,但这看似稳固的局面,实则仍如履薄冰。上有朱常浩这等皇亲权贵虎视眈眈,外有匪患兵灾隐忧,朝中党争更是波谲云诡。
他提升自身权力和地位的念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和迫切。只有站得更高,掌握更多的力量,才能真正守护住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才能去实现更大的抱负。
远处,公坊下工的钟声悠扬传来,夹杂着织工们归家的零星笑语。这安宁的市井之声,与他心头萦绕的隐忧,交织成一幅复杂而真实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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