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带着血腥气与水汽，吹拂着破损的乌篷船。战斗骤然停止，只余下波浪拍打船身的声响，以及众人粗重的喘息。五毒教的快船已消失在茫茫芦苇荡中，但方才那场短促而激烈的鏖战，却让每个人都心有余悸。
温青扶着受伤的阿福，俏脸煞白，看着船板上零星的血迹和倒毙的敌人尸体，身子微微发抖。老周和两名船工正在紧急修补被箭矢和兵刃损坏的船体，神色凝重。
袁承志还剑入鞘（他方才情急之下已拔出金蛇剑，但未及施展），快步走到温青身边，关切道：“温姑娘，没事吧？”
温青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我没事，多亏袁大哥和程爷爷。”她看向袁承志的眼神，感激之中，似乎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
程青竹与那刚刚赶到、卓立于轻舟船头的青衫客对视一眼，哈哈一笑，声若洪钟：“我道是谁有如此功力，原来是你这铁算盘！黄真，你这家伙鼻子倒是灵光，怎么摸到这儿来了？”
那青衫客，正是袁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他闻言也是微微一笑，身形一晃，已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在乌篷船头，对程青竹拱手道：“程老说笑了。小弟恰在左近访友，听闻江上不太平，似有五毒教妖人作祟，便过来看看。没想到竟遇上程老，还有……”他目光转向袁承志，带着温和与审视，“这位小兄弟，方才唤我大师兄？”
袁承志连忙上前，撩衣跪倒，行以大礼：“小弟袁承志，奉师父之命下山，特来寻访大师兄！拜见大师兄！”他心中激动，下山多日，历经艰险，终于见到了师父信中所托之人。
黄真眼中闪过恍然与欣喜之色，伸手将他扶起，仔细端详着他，连连点头：“好，好！果然是师父他老人家信中所言的承志师弟！起来，快起来！师父在信中对你赞誉有加，今日一见，果然英华内敛，气度不凡！”他拍了拍袁承志的肩膀，力道沉实，显见内力深厚。
他又看向袁承志手中那柄已然归鞘、却依旧隐隐散发着森寒之气的金蛇剑，目光微微一闪，却并未立刻点破，只是笑道：“方才见师弟出手，掌法雄浑，已得本门精髓，更难得的是临危不乱，侠义为怀，不愧是我华山弟子！”
程青竹在一旁接口道：“何止是掌法？黄小子，你这师弟可是了不得，身上还带着点别的‘机缘’呢。”他话中有话，显然指的是金蛇剑。
黄真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但他只是微微一笑，转而看向温青和阿福，问道：“这二位是？”
袁承志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浙江石梁温家的温青姑娘，这位是温家伙计阿福。晚辈路遇温姑娘遭歹人劫杀，便一路护送至此。”他隐去了赤焰茯苓等细节，只简单说明。
“温家？”黄真眉头微挑，似乎对温家也有所耳闻，他对着温青拱了拱手，“温姑娘受惊了。”
温青连忙还礼：“小女子温青，见过黄大侠。多谢黄大侠方才援手之恩。”
黄真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船只和江面，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此地不是说话之所。五毒教虽退，难保不会去而复返。程老，师弟，温姑娘，不如先到我的船上去，我们再细谈如何？”
程青竹点头道：“正该如此。老周，你们收拾一下，能修则修，随后跟上。”
当下，几人便转移到黄真那艘更为轻快坚固的轻舟之上。黄真吩咐船工驾船驶离这片是非水域，找一处僻静河湾停泊。
轻舟之上，舱室虽小，却颇为雅致。几人坐定，黄真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阿福敷上，又拿出清水干粮分与众人。
直到此时，袁承志才真正放松下来，将下山之后的经历，除了金蛇洞的具体细节和夏雪宜遗言中关于温家的部分外，较为详细地向黄真叙述了一遍。包括如何遭遇跟踪袭击，如何救下温青，如何被五毒教与不明势力追杀，以及程青竹的及时出现与援手。
黄真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敲击，显然在飞速思考。待袁承志说完，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如此说来，师弟你下山伊始，便已被人盯上。对方能驱使‘一阵风’这等悍匪，又能调动五毒教的人马，其势力绝非寻常江湖帮派可比。而他们的目标，除了温姑娘和那件‘东西’之外，似乎对师弟你本身，也颇有兴趣。”
他看向袁承志，目光锐利：“师弟，你仔细想想，下山之后，可曾显露过什么特别之物，或者……施展过什么非同一般的武功，引起了他人注意？”
袁承志心中一凛，知道大师兄所指，便是金蛇剑与金蛇剑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坦诚相告，毕竟大师兄是师父信任之人，也是自己目前最能依靠的同门。
他解下背后用布包裹的金蛇剑，双手递给黄真，低声道：“不敢隐瞒大师兄。晚辈在华山洞中，偶得前人遗泽，便是此剑，以及一套与之相配的剑法。”
黄真接过布包，并未立刻打开，只是隔着布帛轻轻抚摸剑身，感受着那股冰寒刺骨、凶戾隐现的剑意，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此剑煞气之重，实属罕见。若我所料不差，此剑原名‘金蛇’，其主……乃是数十年前那位亦正亦邪、令人闻风丧胆的‘金蛇郎君’夏雪宜吧？”
袁承志和程青竹同时点头。程青竹叹道：“黄小子好眼力。正是那柄凶剑。此剑重现江湖，只怕又要掀起一番风波了。”
黄真将剑递还给袁承志，沉声道：“师弟，福兮祸之所伏。此剑威力无穷，但煞气侵体，更易引来无数觊觎与麻烦。你年纪尚轻，身负此等凶物，务必时刻谨守心神，善用其利，而非被其奴役。更不可轻易示人，以免招致杀身之祸。”
“小弟谨记大师兄教诲。”袁承志郑重接过，将剑重新包好。他知道大师兄这番话是金玉良言。
“至于那伙追踪你的势力……”黄真手指继续敲击着膝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结合你所述，以及为兄在江南道上的些许听闻，这伙人行事狠辣，组织严密，且对朝堂动向极为关注……其背后，恐怕与京城里某些不甘寂寞的勋贵，或者……那些阉党余孽，脱不了干系。”
他看向温青，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沉重：“温姑娘，令尊此番举动，怕是触动了某些人的根本利益。他们不仅要阻止‘赤焰茯苓’送达，更要借此机会，铲除异己，震慑朝野。你们温家，此次是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之中。”
温青听得面色发白，紧紧咬着嘴唇：“那……那我爹爹他……”
黄真安慰道：“温姑娘暂且宽心。温家是江南望族，根基深厚，对方想要动你父亲，也没那么容易。当务之急，是确保你和这株药材的安全，然后再图后计。”
他顿了顿，对袁承志和程青竹道：“程老，师弟，既然此事牵扯如此之广，又关系到朝堂忠良，我等江湖中人，虽不愿过多涉足官场，但也不能坐视奸佞横行，忠良蒙难。依我之见，我们不如改变原定计划，暂不去太湖。”
“哦？不去太湖？那去何处？”程青竹问道。
黄真眼中精光一闪：“我们去南京！”
“南京？”袁承志心中一动。
“不错。”黄真点头，“南京乃留都，虽不及北京权势熏天，但亦是消息汇聚之地，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有些朋友在南京，或许能打听到更多关于这幕后黑手，以及温家所要救助的那位大人的消息。而且……”
他压低了声音：“师父信中提及，让我助你寻访一位南京的故人，水鉴先生。或许，这位水先生，也能为我们提供一些关键的线索。”
袁承志这才想起师父穆人清交给他的那封给水鉴先生的信。之前变故频生，他几乎将此事忘了。此刻经大师兄提醒，顿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是啊，水鉴先生是师父故交，又在南京，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
程青竹捋须沉吟片刻，也点头赞同：“南京……确是个好去处。那里龙蛇混杂，反而更容易隐藏行迹。老夫在南京也有几个老朋友，可以帮衬一二。”
计划既定，众人心中都有了方向。有黄真这位精明干练、交友广阔的大师兄加入，队伍的力量顿时增强了不少。
轻舟在黄真的指挥下，调整航向，不再南下太湖，而是转入支流，准备经运河前往南京。
袁承志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以及远方点点渔火，心中感慨万千。下山不过月余，所经历的事情却比在华山三年还要惊心动魄。父亲的血仇、金蛇剑的因果、温家的危机、朝堂的暗流……这一切都如同巨大的旋涡，将他紧紧包裹。
但此刻，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了大师兄黄真和前辈程青竹的相助，他心中那份沉重，似乎也减轻了一些。
前路依旧艰险，但目标，已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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