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栀子花的浅淡香气，悄无声息地溜进窗棂。沈若曦的生日，在一个平静的周末到来了。没有盛大的派对，没有喧闹的聚会，只有女儿用彩纸歪歪扭扭粘贴的生日贺卡，和父母一早打来的祝福电话。王莉嚷嚷着要给她在店里办个热热闹闹的生日会，被她婉拒了。她更享受这份属于自己的、带着女儿陪伴的宁静。
司羽凡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坐立不安。他记得这个日子，记得清清楚楚。往年的这一天，他或许会吩咐助理订一束昂贵的花，或许会买一件价格不菲的首饰，用金钱和物质来填补内心的亏欠和敷衍。但今年，他深知那些东西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亵渎。
他想了很久，最终，在一个深夜，他翻出了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台灯下，他铺开纸张，却久久无法落笔。千头万绪，悔恨与爱意交织，堵在胸口，几乎让他窒息。他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过往的一幕幕如同老旧电影，在脑海中清晰地放映。
从最初相识时，她穿着素净的裙子，在服装厂里低头画图时那专注安静的侧脸；到恋爱时，她因为他一句随口夸赞就跑遍市场学做他爱吃的菜；到结婚时，她穿着不算华丽却笑得无比幸福的婚纱；再到念曦出生，她虚弱的脸上焕发着母性的柔光……然后是裂痕，是他一次次的缺席、冷漠、偏袒，是她日渐暗淡的眼神和最终心死如灰的决绝……
他的眼眶一次次湿润，笔尖颤抖着，终于落在了纸上。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抠挖出来。他不再为自己找任何借口，而是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剖析着自己当年的自私、糊涂、狂妄和愚蠢。他写下自己是如何被陈梦琪的伪装所蒙蔽，如何将她那看似柔弱的依赖当成了被需要的感觉，如何一步步将真正珍视他的人推开，如何在她最需要丈夫和父亲的时候，一次次选择了别人。
他写到了念曦生病时自己的缺席，写到了她母亲住院时自己的漠然，写到了那个让她彻底心死的生日夜……他事无巨细地回忆着，忏悔着，将那些被时间模糊的伤痛和委屈，再次清晰地摊开在自己和她的面前。字里行间，没有辩解，只有深不见底的追悔莫及和对自己过往行为的憎恶。
信很长，写写停停，耗尽了他好几个夜晚。写到最后，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所有的真诚和余生所有的勇气，在信的末尾写道：
“……若曦，写下这些，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清楚地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我不奢求你现在就原谅我，那太奢侈。我只卑微地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用往后余生去弥补、去忏悔、去证明的机会。让我有机会，能重新学习如何去爱你，爱念曦，守护好我们这个曾经被我亲手打碎的家。”
“若曦，我爱你。这句话迟到了太久，或许你已经不再需要，但我必须告诉你，这份爱，从未改变，只是我醒悟得太迟，太迟……”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动弹。
生日这天傍晚，司羽凡准时来到了和平小区。他手里没有鲜花，没有礼物盒，只有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略显厚重的牛皮纸信封。
念曦开心地扑过来喊着“爸爸”，沈若曦看着他空空的手和那个信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并未多问。
司羽凡陪着女儿玩了会儿，直到念曦被动画片吸引，他才深吸一口气，走到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沈若曦身边。他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因为紧张而冒汗。
“若曦，”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将那个信封递到她面前，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这个……给你。生日……快乐。”
沈若曦擦干手上的水珠，看着他如此郑重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那个信封。入手有些沉，里面似乎是厚厚的纸张。
“这是……？”她抬起眼，带着询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司羽凡不敢与她对视，匆忙说完，便转身回到了客厅，坐在女儿身边，目光却忍不住紧张地瞟向厨房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沈若曦疑惑地拿着信封走到餐厅，在灯下坐下。她拆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那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带着力道的字迹，瞬间撞入了她的眼帘。
她开始读。
起初，她的眉头微微蹙着，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但随着一页页翻过去，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拿着信纸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刻意遗忘的委屈和伤痛，随着他赤裸坦诚的笔触，再次鲜活地、血淋淋地呈现在她面前。他写下的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她记忆深处那些上了锁的、布满灰尘的盒子。那些独自流泪的深夜，那些被忽视的期盼，那些心被一次次凌迟的痛楚……原来，他都记得。他不是不懂，他只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眨着眼睛，想看清上面的字，泪水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信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她读着他深刻的忏悔，读着他迟来的醒悟，读着他那句沉重的“我爱你”……
信很长，她读了很久。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客厅里传来女儿和动画片的声音，以及司羽凡坐立不安的细微动静。但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完全沉浸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所构筑的、充满了悔恨与爱意的时空里。
当她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句“我爱你，从未改变，只是醒悟得太迟”时，一直强忍的哽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她猛地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在安静的餐厅里低低回荡。
那不是愤怒的哭，也不是委屈的哭，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混杂着释然、心痛、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撼动的复杂宣泄。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却被这封迟来的长信，搅动了最深处的波澜。
司羽凡在客厅里，听到那压抑的哭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站起身，想要冲过去，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有什么资格去安慰？那眼泪，正是他曾经种下的苦果。
他最终只是无力地坐回沙发，将脸深深埋进掌心，任由愧疚和心痛将他淹没。
餐厅里，灯光依旧明亮。沈若曦哭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她看着桌上那叠被泪水打湿的信纸，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心中那片冰封了太久的荒原，仿佛终于迎来了迟来的春雨，虽然冰冷刺骨，却蕴含着万物复苏的力量。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好，重新放回那个厚重的信封里，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攥着一段沉重而滚烫的过往，以及一个……模糊却无法再轻易否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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