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中滑过几天。司羽凡几乎成了和平小区的常客，每天接送念曦，周末陪着玩耍，偶尔留下吃饭。他恪守着界限，不敢逾矩半分，所有的举动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观察和讨好。
沈若曦则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不多言，不抗拒，但也很少主动。她像一座缓缓解冻的冰川，过程缓慢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看着女儿脸上日益增多的灿烂笑容时，她紧蹙的眉心才会偶尔舒展。
这天下午，司羽凡接到一个电话时，脸色骤然变了。当时他正陪着念曦在客厅地板上搭积木，沈若曦在阳台给几盆绿植浇水。
电话是他父亲司长福从外地打来的，声音带着久违的焦急和疲惫：“羽凡，你妈住院了！高血压犯了，头晕得厉害，医生说有点轻微脑梗前兆，得住院观察几天！”
司羽凡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时候的事？在哪个医院？”他嚯地站起身，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惊得地上的念曦都停下了动作，仰头不安地看着他。
沈若曦浇水的动作也顿住了，侧耳听着客厅的动静。
“昨天下午住的院，在区人民医院。我这边活儿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你……”司长福的声音充满了无奈。
“我知道了爸，你别急，我马上过去。”司羽凡挂了电话，眉头拧成了一个结，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躁和担忧。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儿，又下意识地看向阳台方向的沈若曦，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
他最近接的一个小工程正到关键收尾阶段，工地上离不开人，客户催得也紧。若是放在以前，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事情推掉，或者……指望沈若曦去处理。可如今，他还有什么资格开这个口？
沈若曦放下水壶，走进客厅，语气平静无波：“怎么了？”
司羽凡喉结滚动了一下，艰涩地开口：“我妈……高血压住院了。我爸在外地回不来，我……”他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求她帮忙？他凭什么。
沈若曦沉默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客厅里一时间只剩下念曦摆弄积木的轻微声响。
张秀兰。那个曾经指着鼻子骂她“小心眼”、“容不下人”，处处偏袒陈梦琪，在她最艰难时不曾施以援手，反而冷言冷语的婆婆。
过往那些不愉快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带着陈年的涩意。她下意识地攥了攥指尖。
司羽凡看着她沉默的侧脸，心一点点凉下去。他不能怪她，一点都不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没事，你……和念曦在家，我安排一下工地的事，这就去医院。”
他说着，就准备拿起外套出门。
“在哪个医院？”沈若曦忽然开口问道。
司羽凡动作一顿，回头看她：“区人民医院，心内科。”
“嗯。”沈若曦应了一声，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卧室，“你去忙你的吧，晚点我带念曦过去看看。”
司羽凡彻底愣在了原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呆呆地看着沈若曦关上卧室门，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与感激汹涌交织，几乎让他窒息。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朝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匆匆离去，眼眶有些发热。
卧室里，沈若曦靠在门板上，轻轻闭了闭眼。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只是看着司羽凡那瞬间无措又强自镇定的样子，看着女儿懵懂的眼神，她无法做到完全的冷眼旁观。或许，也只是为了求一个自己内心的安宁，与过往做一个了结。
下午四点多，沈若曦带着念曦出了门。她先去水果店挑了一个果篮，又去附近的营养品店，买了一盒适合高血压病人吃的蛋白粉。东西不算特别贵重，但也是尽了心意。
念曦乖乖地牵着妈妈的手，好奇地问：“妈妈，我们是去看奶奶吗？奶奶生病了？”
“嗯。”沈若曦低头看着女儿，“奶奶身体不舒服，住在医院里，我们去看看她，让她开心一点，病就好得快了。”
“好！”念曦用力点头，“我会给奶奶讲故事！”
区人民医院心内科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张秀兰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脸色有些苍白，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看起来比平时憔悴苍老了许多。她正望着天花板发呆，眼神有些空洞。
当沈若曦牵着念曦出现在病房门口时，张秀兰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了浓重的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奶奶！”念曦松开妈妈的手，迈着小短腿跑到床边，仰着小脸，担忧地看着张秀兰，“奶奶，你哪里不舒服呀？念曦来看你了！”
孩子清脆稚嫩的声音，像一缕阳光驱散了病房的沉闷。
张秀兰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有些虚弱：“念曦……你怎么来了……”
“我和妈妈一起来的。”念曦回头指了指站在门口的沈若曦。
沈若曦提着东西走进来，将果篮和营养品放在床头柜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张秀兰身上，语气寻常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妈，听说您住院了，来看看您。感觉好点了吗？”
这一声“妈”，叫得张秀兰身体猛地一颤。她看着沈若曦，这个她曾经百般挑剔、甚至帮着外人欺负过的儿媳，此刻就站在她病床前，神色平静，眼神清亮，没有半分幸灾乐祸，也没有丝毫怨怼，只有一种经历过风浪后的淡然。
再看看床头柜上那摆放整齐的礼品，对比自己儿子刚才匆匆来又匆匆去、连杯水都没来得及给她倒的忙乱，张秀兰的鼻腔瞬间被强烈的酸涩堵住。
“若……若曦……”她张了张嘴，声音哽咽，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你……你还肯来看我……”
沈若曦没说话，只是走到床边，拿起热水瓶，发现里面水不多了，便转身出去打了一瓶开水回来。然后她拿起床头柜上那个有些污渍的杯子，仔细冲洗干净，倒了半杯温水，递到张秀兰手边。
“先喝点水吧。”
这简单寻常的动作，却成了压垮张秀兰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没有去接那杯水，而是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沈若曦的手腕。她的手因为生病和激动而微微颤抖，枯瘦的手指冰凉。
“若曦啊……妈对不起你！妈以前老糊涂了！瞎了眼啊！”她哭出声来，眼泪淌得更凶，语无伦次，“我听羽凡说了……那个陈梦琪不是个东西，骗了他的钱跑了……我以前还那样帮着她，挤兑你……我……我不是人……我让你受委屈了……”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紧紧攥着沈若曦的手，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忏悔的话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是妈不对……妈就知道护着自己儿子，没把你当自家人……看你一个人带孩子开店那么难，妈也没帮衬过……妈后悔啊……肠子都悔青了……”
沈若曦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婆婆声泪俱下的忏悔，她心里并非毫无波澜。那些年积攒的委屈和心寒，像细小的沙子，磨着心脏最柔软的地方，隐隐作痛。
但她看着眼前这个哭泣的、脆弱的老人，看着她鬓边刺眼的白发和因病而憔悴的面容，那些激烈的怨怼，忽然就失去了着力点。
恨一个真心忏悔的人，太累。她的人生，已经背负了太多沉重，不想再添上这一笔。
良久，等到张秀兰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只剩下抽噎时，沈若曦才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将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纸巾丢进垃圾桶，又抽了一张新的，递了过去。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秋日深潭的水，不起波澜。
“妈，都过去了。”
她看着张秀兰通红的眼睛，清晰而缓慢地说道：“那些事，不要再提了。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心养病，把身体养好。念曦还小，还需要奶奶呢。”
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违心的亲热，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带着一种宽容的、却也有着清晰界限的度量。
张秀兰接过纸巾，捂着脸，哭声变成了压抑的呜咽，肩膀不住地耸动。这一次，是羞愧，是感动，也是彻底的释然。
“哎……好……好……养病……我养病……”她哽咽着重复。
念曦被奶奶的哭声吓到了，紧紧靠在妈妈腿边。沈若曦弯腰将女儿抱起来，柔声说：“念曦，跟奶奶说，让她好好休息，我们改天再来看她。”
“奶奶乖，不哭哦。”念曦伸出小手，笨拙地给张秀兰擦眼泪，“好好睡觉，病就好了！”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终于让张秀兰破涕为笑，她拉着孙女的小手，连连点头。
沈若曦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床头柜上散乱的东西，把水果拿出来几个放在显眼处，方便张秀兰取用。
“妈，您休息吧，我们就不多打扰了。有什么事……让羽凡处理，或者给我打电话也行。”她说完，抱着女儿，对张秀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身后，张秀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久久没有收回，那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悔意和感激的叹息。
沈若曦抱着女儿走在医院安静的走廊里，窗外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不知道自己的宽容能换来什么，也不想去计较得失。她只是觉得，放下一些东西，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轻松了一些。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处理完工地急事、满头大汗赶回来的司羽凡，从母亲口中听到整个过程后，那个在公司危机、被陈梦琪背壁时都未曾弯下脊梁的男人，靠在病房冰冷的墙壁上，羞愧地捂住了脸，良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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