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开启的门缝，像一道亘古的伤疤，横亘在现实与未知之间。从中倾泻而出的，并非想象中的宝光或煞气，而是一种更加纯粹、更加古老的东西——时间本身的味道。那是被尘封了亿万个春秋后，终于得以流散的孤寂，厚重得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的神魂之上。
门后的世界，是一片没有星辰的夜空。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线与声音。唯一的实体，是矗立在那片黑暗正中央的巨大石碑。
它静默地站着，仿佛从世界诞生之初便已存在。它没有基座，就那么从虚无中生长出来，向上延伸，没入无法窥见的穹顶。碑体呈现出一种岩石般的质感，表面却异常光滑，像是被岁月的水流冲刷了无数个纪元，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叶染迈步走了进去。她的脚步声，在这片极致的死寂中，没有激起半点回音，仿佛被那深沉的黑暗直接吸收了。
敖烬的龙魂虚影紧随其后，他身上的光芒，在这片空间里显得格外黯淡。灰牙犹豫了片刻，也咬着牙，带着一脸决然跟了上去。
沈清辞搀扶着还在瑟瑟发抖的林薇薇，也踏入了这片禁地核心。在进入的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穿过了一层薄薄的水幕，外界的一切喧嚣与感知，都被彻底隔绝。这里，是一个独立于三界之外的，被遗忘的囚笼。
随着众人的靠近，那巨大的石碑之上，开始有微光浮现。那不是来自外部的照耀，而是从石碑内部，渗透出来的光芒。光芒很淡，如同蒙上尘埃的萤火，却足以让他们看清碑面上的东西。
那不是文字。而是无数幅由繁复到极致的线条勾勒而成的图腾与壁画，一幅接着一幅，从石碑底部盘旋而上，直至没入黑暗。这些图腾并非死物，当叶染的目光落在其上时，那些纤细的线条，竟开始缓缓地流动、重组，像是有生命一般。
一股无形的神念波动，从石碑中散发出来，不带任何攻击性，只是纯粹地，将一段被封印的历史，直接映入了所有人的识海之中。
第一幅画面，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星海。无数头顶天立地的巨龙，在星河间嬉戏、遨游。它们有的在恒星表面沉睡，任由炙热的日冕为其梳理鳞甲；有的则用龙尾轻轻一扫，便能拨动数个星系的运转。那是一个充满了力量、生命与自由的黄金时代，龙族，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霸主。
紧接着，画面一转。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一团混沌的、没有固定形态的意志，悄然诞生。它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无法餍足的饥饿。它开始本能地吞噬周围的星辰、法则，一切有能量的东西，都是它的食粮。它的体型，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
很快，它发现了龙族。这群由天地间最精纯的能量与法则孕育而成的生灵，在它眼中，是无上的美味。
于是，战争爆发了。
画面变得惨烈。无数星辰在龙息与那混沌意志的碰撞中化为齑粉。一头头强大的巨龙，被那混沌的阴影吞噬，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了对方成长的养料。龙族虽强，但那混沌意志仿佛没有弱点，不知疲倦，不死不灭。
沈清辞的识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那团混沌的、吞噬万物的意志，他再熟悉不过。那正是他一直以来所敬畏、所信仰、所侍奉的——天道！
他一直以为，天道是规则，是秩序，是至公无上的存在。可在这来自太古的记忆中，天道，却是一个贪婪的、为了补全自身而四处掠食的怪物！
画面继续流转。龙族节节败退，死伤惨重。就在龙族即将灭族之际，最后一任龙帝，也就是敖烬的叔父，那头在门上浮雕中出现的、威严不屈的巨龙，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召集了龙族所有残存的长老，将龙族最后的血脉，包括尚在幼年的敖烬，封印进了龙族的祖地。而后，他独自一龙，面对那已经膨胀到遮蔽了半个宇宙的天道意志。
他没有战斗，而是张开了自己的龙魂，放弃了所有抵抗。他对着那混沌的天道，发出了最后的咆哮，那咆哮没有声音，却是一段震彻神魂的意志：
“以我龙帝之躯为牢，以我龙族禁地为锁，我将囚你一缕本源，直至宇宙洪荒，纪元终结！”
他主动将天道最核心的一缕本源意志，引入了自己的身体。紧接着，他燃烧了自己全部的生命与力量，引动了整个龙族禁地的上古大阵，将自己与那一缕天道本源，一同镇封在了这片永恒的黑暗之中。
他以自身为诱饵，为囚笼，为封印，用一种惨烈到极致的方式，换取了龙族血脉的延续，也暂时遏制了天道吞噬三界的脚步。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石碑上的光芒，缓缓黯淡下去，重新恢复了那死物般的沉寂。
整个空间，落针可闻。
“不……不可能……”林薇薇失神地瘫坐在地，嘴里无意识地呢喃着，“天道……怎么会……”她简单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那种感觉，比死亡还要令人恐惧。
灰牙跪伏在地上，巨大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与悲恸而剧烈地颤抖着。他那双兽瞳中，第一次流下了滚烫的泪水，将身下的地面，都灼烧出两个浅坑。
沈清辞呆立在原地，面如死灰。他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有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
信仰，崩塌了。
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仙途，所坚守的正道，所仰望的天命，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无比荒谬、无比可笑的笑话。他所尊崇的至高存在，竟是屠戮上古先民的元凶。他所守护的秩序，不过是怪物吃饱之后，为了更好地圈养食物而定下的规矩。他，天衍宗万年不遇的奇才，所谓的天命之子，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只被圈养的、自以为是的牲畜。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洒在那光滑如镜的黑色地面上，像一朵瞬间绽放又迅速枯萎的血色莲花。他的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道心，彻底碎了。
然而，没有人去关注他的倒下。
敖烬的龙魂，静静地悬浮在石碑前。那双金色的龙瞳，映照着石碑上早已黯淡的图腾，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身上，那股万古不化的悲怆，浓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叶染也静静地站着。她看着那石碑，看着那最后定格的、龙帝与天道同归于尽的画面，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神采。
震撼，悲壮，还有一丝……熟悉。
她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个早已被她抛在身后的、属于混沌魔尊叶染的过往。
她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她修炼到那个世界的顶峰，却发现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巨大而精密的牢笼。所有的法则，所有的规则，都在限制着她，束缚着她，试图将她也变成世界运转的一部分。她反抗，她挣扎，她杀上九天，踏碎神座，最终，在所有“正道”的围剿下，在整个世界意志的排斥下，她选择了最激烈、最疯狂的方式——自爆。
她宁愿化为宇宙中最微不足道的尘埃，也不愿成为规则的奴隶。
那位龙帝，也是一样。
他们，是同一种存在。
宁愿自我毁灭，也不愿被驯服。宁愿身化囚笼，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血肉。那种根植于灵魂最深处的、对所谓“命运”和“规则”的蔑视与反叛，是共通的。
“我们……”
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呢喃，从叶染的唇边逸出。
“……是一样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片死寂的湖面。
一直沉默着的敖烬，身体猛地一震。他缓缓转过头，那双盛满了万古悲怆的金色龙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专注地，聚焦在了叶染的脸上。
他看到，那张总是挂着戏谑与玩味笑容的绝色脸庞上，此刻，竟没有了丝毫的伪装。那双清澈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追忆、怅然与深刻共鸣的情绪。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疯批美人，也不再是那个以搅乱世界为乐的魔头。
她只是一个，看到了同类的，孤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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