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铁与苗
吴尘被暂时安排在柳轻尘空出来的那间小公廨里，接手一部分文书整理和蒙学堂的教务督导。他上手极快，那些枯燥的户籍厘定、田亩档案，被他分门别类，做得条理清晰。蒙学堂那边，他不仅能教识字，还能用《新学蒙求》里的简单道理，编成顺口溜教给孩童，连那几个原先有些迂腐的老先生，也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歪才。
陈小乐观察了几天，稍稍放了心。这吴尘像块海绵，对新东西吸收得飞快，而且务实，不空谈。虽然暂时还看不透他是否别有心思，但眼下能用，就得用起来。
育秧棚那边传来了更好的消息，秧苗移栽了。选的是最早出苗、长得最壮实的一批，趁着一天日头好、风小的下午，秦老伯带着人，小心翼翼地把带着土坨的秧苗，移到了早就平整好、施了底肥的试验田里，那动作轻得就跟捧鸡蛋似的。
“成了！真成了！”移栽完最后一片，秦老伯直起酸痛的腰，看着田里那一排排虽然稀疏、却挺立着的绿色，眼泪差点又掉下来，“陈大人，这法子……这法子真能救急啊！就算今年春寒长，有这批秧苗打底，至少……至少能收上点东西，饿不死人了！”
陈小乐蹲在田埂上，手指轻轻拂过一片嫩叶，冰凉的触感下，是勃勃生机。他不懂农事，但他懂数据和希望。这五个棚子育出的秧苗，如果全部成活，哪怕亩产打个对折，也能解决一部分最紧迫的口粮。更重要的是，它证明了在极端条件下，依靠组织和有限的技术改进，人是可以跟老天爷争一争的。
“秦老伯，这育秧移栽的全套流程，从选种、泡种、控温、到移栽时机、田块准备，你们要尽快总结出来，形成定例，吴先生会帮你们记录整理。”陈小乐站起身，“今年是试，明年，咱们就要在更多地方推开。朔州要想站住脚，首先得让地里长出足够的粮食。”
秦老伯连连点头，皱纹里都透出光来。
刚离开试验田，石头就派人来请，说是有要紧事。陈小乐赶到匠作营那间最大的工棚时，里面气氛有些古怪。一群工匠围着中央一个木架子，架子上固定着一根黝黑的铁管——是之前那根最好的“管胚”。但和之前不同的是，铁管尾部被巧妙地套上了一个厚重的、由多层熟铁锻打箍紧的“铁箍”，铁箍后面连接着一个简陋但结实的木制炮架，炮架尾部还有个可以调节高低的简易机构。旁边地上，放着几个圆溜溜、大小不一的实心铁球。
“先生，您看。”石头指着那玩意儿，脸上有种豁出去的兴奋，“俺们琢磨了好几天，您说的‘前装简化’，俺们想岔了。光在炮尾较劲不行，咱们现在弄不出那么精细的闭锁。后来俺们就想，能不能……先不管能打多远、多准，先弄个能** reliably 打响、能安全地用上几次**的东西？”
他用了陈小乐偶尔蹦出的怪词“reliably”（可靠地），发音别扭，但意思清楚。
“这铁箍，”石头用力拍了拍炮尾那多层锻打的厚铁环，“是俺们用最好的熟铁，反复锻打，一层层箍上去的，比炮管本身还厚实。它不负责闭气，就负责一件事——扛住！扛住发射时往后坐的力，还有膛压。炮管插进去，用楔子卡死。装药就从前面口子倒进去，用捅杆压实，再塞进炮弹。”
他拿起一个铁球比划：“俺们试了几个大小的弹丸，这个最合适，不松不紧。至于瞄准……”他指了指炮架尾部那个简易螺杆机构，“就靠这个粗调，剩下的，靠感觉和运气。”
陈小乐围着这架粗糙得近乎丑陋的“火炮”转了一圈。它没有“大将军一号”的威风，更像是一根粗铁管子被强行绑在了一堆木头和铁箍上。但石头的话抓住了核心：可靠、安全、能用。
“试过了吗？”陈小乐问。
“还没敢装药试，”石头老实说，“但用沙包模拟后坐，架子很稳，铁箍和炮管的连接处，俺们用铁水浇铸缝隙又锻打了一遍，应该……应该撑得住。”
“试。”陈小乐言简意赅。
场地还是城外河滩，这次围观的人少了很多，只有核心的工匠和熊猛带着的几个亲卫。气氛比试射“大将军一号”时更紧张，那好歹像个炮，这玩意儿……像个加强版的超大号爆竹。
装药、压实、放入弹丸、插入引信……步骤因为结构简单，反而比之前更快，所有无关人等退到掩体后。
石头亲自点燃引信，然后兔子一样窜回掩体。
“嗤——轰！！！”
巨响依旧，但似乎比“大将军一号”的声音更闷，更集中，那简陋的炮架猛地向后一顿，但牢牢撑住了，没有散架，炮口喷出的火焰和浓烟也少一些。
几乎在声音传来的同时，大约一百五十步外一个作为目标的土堆，猛地炸开一团烟尘！虽然没打中正中心，但偏得不算太离谱，弹着点附近一片狼藉。
“成了！没炸！”一个年轻工匠忍不住欢呼起来。
石头从掩体后探出头，满脸烟灰，眼睛却亮得吓人，他冲出去，不顾烫手，去摸炮管和铁箍连接处。
“温的！有点烫，但没裂！没变形！”他兴奋地大吼。
陈小乐也走过去，炮身还散发着热量和硝烟味，那个简陋的铁箍和木架，居然真的扛住了。虽然射程近，精度差，但这是一个可以稳定生产、操作相对简单、成本低得多的火器！它或许无法决定一场大战的胜负，但用来守城、用来装备更多的部队形成压制火力、甚至用来吓唬人，足够了！
“好！石头，你们立了大功！”陈小乐用力拍了拍石头的肩膀，“这东西，就叫……‘守城铳’！立刻制定标准，全力生产！木架和铁箍的打造，可以分给营造坊去做，你们专注把炮管造好！”
“是！先生！”石头激动得声音发颤，困扰多日的瓶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退而求其次的方式被打破了。有时候，技术突破不一定是向前猛冲，退一步，换个思路，反而海阔天空。
带着“守城铳”试验成功的些许振奋回到城中，陈小乐却接到了两个几乎同时送达的消息。
一个是胡九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信中说，黑山部大汗似乎对那些“流言”上了心，私下召见过巴雅尔几次。虽然对紫玉参依旧守口如瓶，但巴雅尔私下暗示，大汗对朔州“表现出的诚意和实力”有了新的评价，或许不久后会有更正式的接触。同时，胡九提到，黑山部最近在靠近朔州方向的草场，增加了巡逻的骑兵，似乎……在防备什么。
另一个消息，则是吴尘整理文书时，从一个刚从南边逃难来的书生口中偶然听闻的。那书生说，江南近来有股暗流，一种制作精良、香气独特的“香皂”，和一种能将人像照得纤毫毕现的“琉璃盏”，正在部分对周家不满的士子中私下传递，东西极好，附带的纸笺上却写着些“格物致知”、“利民实学”的字句，与周家宣扬的“奇技淫巧”、“蛊惑人心”截然不同，据说，已有几位大儒对此产生兴趣，私下议论。
苏小小埋下的种子，似乎也开始悄悄发芽了。
陈小乐将两份消息放在一起，久久沉思。北边的钉子松动了，南边的土壤也有了裂隙。刘震的封锁虽然严密，但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铁板一块。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在朔州、黑山部、江南之间缓缓移动。
也许，破局的关键，不在于硬撼刘震的铁网，而在于将这些松动的钉子和裂隙，一点点连接起来，织成一张属于自己的、更大的网。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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