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三面来风
清晨的霜还挂在朔州城头，三骑快马几乎是前后脚冲进了城门。
第一骑来自北面，马背上是个裹着狼皮袄子的汉子，帽檐压得很低，腰间别着黑山部特有的弯刀形制。他径直来到判官衙署前，翻身下马，用带着浓重草原口音的汉话对值守的卫兵说：“巴雅尔百夫长麾下亲卫，奉大汗之命，求见陈大人，有要事相商。”
话音刚落，第二骑从西城门方向疾驰而来，马是典型的河西大马，骑手穿着西域商人的锦缎袍子，脸上蒙着防风沙的面巾。他勒马停住，亮出一块镶着红宝石的铜牌：“康国商团首领萨比尔，求见朔州陈判官，有大利相谈。”
几乎就在同时，第三骑从南边官道拐来——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人穿着北疆行营低级文吏的服色，神色慌张，腋下夹着一个寻常的公文袋。他左右张望，见衙署前已有人，便缩了缩脖子，混在看热闹的百姓里，却不走远。
消息一层层报进去时，陈小乐正在和吴尘、石头、赵顺开晨会，讨论“守城铳”量产的分工和春耕的下一步安排。
亲卫队长急匆匆进来，附耳说了几句。
陈小乐眉毛都没动一下，端起粗陶碗喝了口水，才对在座的几人说：“有意思了，北边草原的，西边西域的，南边刘震的，约好了似的，一起来了。”
赵顺立刻紧张起来：“大人，要不要……先让熊猛调一队兵过来？”
“不必。”陈小乐摆摆手，“人家敢来，就不会是来动刀的，至少今天不是。”
他看向石头：“你那边‘守城铳’的样炮，现在有几门能看？”
“三门！都试射过，没问题。”石头立刻回答。
“挑一门成色最好的，拉到校场，用油布盖好，派可靠的人守着，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更不许揭开看。”陈小乐吩咐完，又转向吴尘，“吴先生，劳烦你去接待一下南边来的那位‘文吏’，带他去二堂偏厅喝茶，就说我正在见北边的贵客，让他稍候。话不必多，但态度要客气，茶水点心照常上。”
吴尘心领神会，这是要晾一晾，也是要观察。
“至于北边和西边这两位……”陈小乐站起身，理了理身上半新不旧的青色官服，“我去见见。老赵，你去准备一下，把上次从黑狼部缴获的那几顶镶金边的帐篷支起来，就在衙署后院的空地上。再找几个会煮奶茶的妇人，按草原的法子煮上几锅。西边那位喜欢什么？”
亲卫队长忙道：“来人说是康国商团，应该喜欢香料和甜食。”
“那就再备些蜂蜜和咱们自己晒的果干，茶叶用上次侯三换回来的那种西边红茶。”陈小乐一边往外走，一边快速安排，“记住，场面要做足，东西不必多贵重，但要‘像那么回事’。咱们现在穷，但不能显得寒酸没见识。”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石头说：“你跟我来。西域那个萨比尔是冲着炮来的，你是匠作营的头，有些话，你来说比我来说更有分量。”
北边来的使者名叫哈鲁，是巴雅尔的心腹，身材壮硕，脸上有刀疤，但眼神并不凶蛮，反而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被请到后院那座刚刚支起的华丽帐篷里时，明显愣了一下——帐篷的制式和装饰，分明是黑狼部贵族才用的规格。
陈小乐带着石头走进帐篷，哈鲁立刻起身，右手抚胸行礼：“黑山部使者哈鲁，见过陈大人。奉我部大汗之命，特来拜会。”
“使者不必多礼，请坐。”陈小乐在主位坐下，示意哈鲁也坐，“巴雅尔百夫长一向可好？上次送去的刀甲，可还合用？”
哈鲁没想到陈小乐开门见山提这个，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好！非常好！百夫长用了大人送的刀，在部族比试中连败三位勇士，大汗都夸赞了。这次我来，大汗特意嘱咐，要向陈大人致谢。”
客套话说完，哈鲁神色郑重了些：“大汗听说，朔州近来造出了一种能发出雷霆之威的新武器，心中好奇，草原人敬重真正的勇士和智慧，大汗说，如果陈大人愿意，黑山部希望能亲眼见识一番。作为交换……”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大汗知道陈大人在寻找一种叫‘紫玉参’的药材。这种东西，草原上确实罕见，但我们有线索。”
帐篷里安静了片刻，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煮奶茶的咕嘟声。
陈小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石头：“石师傅，咱们那‘守城铳’，外人能看吗？”
石头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皱起眉，瓮声瓮气地说：“大人，那东西是咱们保命的家伙，匠作营百十号人忙活了几个月的成果，工艺复杂得很，看一眼倒没什么，就怕……”
哈鲁连忙说：“大汗绝无窥探秘术之意！只是……草原上向来敬畏天地之力，听说朔州有了‘雷器’，各部议论纷纷。大汗也是想亲眼验证，回去也好安抚部众。至于条件，只要朔州肯展示威力，黑山部愿意提供‘紫玉参’的确切生长地，并且……今年秋后，可以用五百匹良马，换取十门这样的武器。”
五百匹良马！这手笔不小。朔州现在最缺的除了粮食，就是机动力量。
陈小乐沉吟道：“使者远来辛苦，先喝碗奶茶，歇息片刻。此事关乎重大，容我与属下商议。一个时辰后，我给使者答复。”
哈鲁也知急不得，点头应下。
陈小乐刚走出帐篷，亲卫队长就凑上来低语：“大人，西边那位萨比尔首领，说是在客房等得无聊，想参观一下朔州的市集……”
“让他逛。”陈小乐嘴角微翘，“派两个机灵的人跟着，不必限制，他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除了匠作营和军营。对了，带他去看看咱们新开的‘公营货栈’，让他看看咱们有什么，缺什么。”
“是。”
“南边那个呢？”
“吴先生陪着喝茶，已经喝了三盏了，那人几次想打听大人在见谁，吴先生都岔开了话头。不过……那人腋下那公文袋，一直没离身。”
陈小乐点头，快步走向二堂偏厅。
偏厅里，那北疆行营的文吏果然坐立不安。见陈小乐进来，他慌忙起身行礼：“下……下官北疆行营文书曹康，见过陈判官。”
“曹文书不必多礼，坐。”陈小乐在主位坐下，吴尘自然地站到他身侧，“行营公务繁忙，曹文书远道而来，不知有何指教？”
曹康擦了擦额头的汗，从腋下取出那公文袋，却没有立刻递上，而是试探着问：“下官来时，好像看见……有异族打扮的人在衙署出入？”
陈小乐笑了：“曹文书好眼力，北边黑山部的使者，西边康国商团的首领，今日恰巧都到了。怎么，刘总管对陈某的交游，也有兴趣？”
曹康脸色一白，忙道：“不敢不敢！只是……下官出发前，刘总管特意交代，如今北疆局势微妙，陈判官身处要冲，与各方往来，还需……还需谨慎些好。”
这话绵里藏针，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陈小乐接过吴尘递来的茶碗，吹了吹浮沫：“刘总管关心，陈某心领了。不过黑山部是来商谈边境互市事宜，康国商团是来做生意换货的，都是正经往来。朔州被封锁数月，粮食物资短缺，总得想办法让百姓活下去。刘总管若能高抬贵手，开放一二商路，陈某又何须与这些外人周旋？”
这话把皮球踢了回去，还点明了朔州困境是你刘震造成的。
曹康额头的汗更多了，他咬了咬牙，终于打开公文袋，取出一封盖着北疆行营大印的公函：“陈判官，下官此行，实是奉刘总管之命，前来……议和。”
“议和？”陈小乐挑眉，“朔州与行营，何时开战了？”
曹康被噎了一下，讪讪道：“是……是下官失言。是商议……今后相处之道。刘总管说，以往诸多误会，盖因沟通不畅。如今朝廷多事，北疆宜稳不宜乱，只要陈判官愿意上缴……愿意将新式火器的制法交由行营统一掌管，并接受行营派遣官员协理朔州军政，过往种种，一概不究。行营还可调拨一批粮草，解朔州燃眉之急。”
条件开出来了，要技术，要控制权，施舍一点粮食。
吴尘在旁边听得眉头紧皱，陈小乐却笑了，笑得很平静。
“曹文书，”他放下茶碗，“请你回去转告刘总管：第一，火器是朔州军民自保之物，制法不交。第二，朔州官吏，自有朝廷法度任免，不劳行营派遣。第三，朔州缺粮，但更缺公道。若行营真有心‘议和’，就请先撤去各道关卡，恢复商旅通行。否则……”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否则，朔州军民，宁可吃草根树皮，也不会拿自家的性命根本，去换几袋发霉的粮食。”
曹康脸色煞白，还想说什么，陈小乐已经转身：“送客。”
半个时辰后，校场。
那门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守城铳”被推到了场中央。陈小乐只带了石头、熊猛和十名亲卫，对面是哈鲁和两名随从。萨比尔也“恰好”逛到了校场附近，被“热情”地邀请来观礼。
油布揭开，黝黑粗糙的炮身露出来时，哈鲁和萨比尔的眼睛都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都闪过一丝疑惑——这东西，比他们想象中的“神威大炮”要简陋得多。
陈小乐对石头点点头。
石头亲自操作，装药、压实、放入一枚实心铁弹，插入引信。所有动作流畅熟练，带着工匠特有的沉稳。
“诸位，请退至掩体后。”
众人退到三十步外的土墙后，石头点燃引信，迅速跑回。
“轰——！！”
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炮身猛然后坐，但木架稳稳撑住。炮弹呼啸而出，在两百步外的一片碎石滩上炸开一团烟尘，碎石飞溅。
威力不算惊天动地，但足够震撼。尤其是发射的稳定性和操作的简便，让哈鲁和萨比尔都陷入了沉思。
烟尘散去，陈小乐走到炮身旁，拍了拍还有些温热的炮管：“使者请看，这就是朔州的‘守城铳’。射程两百步，可破甲毁墙，操作只需三人。从今日起，朔州城头将配备三十门。犯我朔州者，虽远必诛。”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很清晰。
哈鲁深吸一口气，抚胸道：“陈大人，此物果然不凡。大汗的条件不变，五百匹良马，换十门。‘紫玉参’的线索，我现在就可以告知大人。”
萨比尔也走上前，锦袍在风中微动，碧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陈大人，我康国商团，愿意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格，购买二十门这样的武器，以及……制造它的工匠的‘指导’。作为回报，商团可以为朔州打开通往波斯、大食甚至更西边国度的商路，粮食、铁料、药材、香料，源源不断。”
陈小乐笑了，他看向两人：“二位，你们可能误会了。这‘守城铳’，朔州不卖。”
两人同时一愣。
“不过，”陈小乐话锋一转，“朔州可以与朋友‘共享’它的保护。黑山部若诚心与我朔州为友，互市、联防、情报共享，那么将来黑山部受外敌威胁时，朔州可以派出炮手，携带此铳助战。至于康国商团，若愿意在朔州设立常驻货栈，遵守朔州法度，公平交易，那么商团在西域行商时，朔州也可以提供若干门‘守城铳’作为护卫——当然，操作炮手必须是朔州派出的人。”
不卖武器，只“出租”武力服务和安全保障。核心技术、人员控制，依然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哈鲁和萨比尔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重新盘算。
这不是一笔简单的买卖，这是要把双方绑上朔州的战车。
“陈大人，”萨比尔缓缓开口，“此事……我需要时间考虑。”
“当然。”陈小乐微笑，“二位远来辛苦，今晚我在衙署设宴，咱们慢慢谈。至于现在……”他看向校场外匆匆跑来的亲卫，“我还有一位南边的客人，需要去打发一下。”
他转身离开，留下哈鲁和萨比尔站在校场上，看着那门粗糙却危险的铁家伙，各怀心思。
熊猛跟在陈小乐身后，低声问：“先生，您说他们能答应吗？”
“黑山部可能会答应一部分，他们现在最大的威胁是东边的室韦人和南边的刘震，需要外力平衡。萨比尔……”陈小乐脚步不停，“他是个纯粹的商人，只要利益足够大，没有什么是不能卖的。他需要时间权衡，是偷技术风险大，还是合作获利多。”
“那南边那个……”
“刘震的缓兵之计罢了。”陈小乐冷笑，“他是在试探，也是在拖延时间。不过他派人来，本身也说明，他对彻底困死我们，没有十足把握了。”
走到二堂门口，吴尘迎上来，低声道：“曹康走了，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他说……刘总管不会善罢甘休。”
“知道了。”陈小乐推门进去，在书案后坐下，揉了揉眉心。
一天之内，三方来使，三种心思，三种博弈。
北边要威，西边要利，南边要权。
朔州有什么？有刚刚冒芽的秧苗，有粗糙但能用的火器，有一群饿着肚子却还没散的人心，还有……一个从现代来的、知道历史大致走向的魂。
窗外，暮色渐合，朔州城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陈小乐铺开纸笔，开始给苏小小写信。他需要知道江南的士林风向，需要知道周家下一步的动作，需要知道七皇子李睿是死是活。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三面来风，那就让这风，吹得更乱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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