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明带来的那份口述历史资料，被江季黎放在了指挥室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
它不是武器，不是蓝图，却重若千钧。
在“基石”无处不在的冰冷数据流中，这些由幸存者亲口所述、笔迹各异的回忆，像一块块温润却坚硬的石头，试图筑起一道守护人性的壁垒。
江季黎的行动迅速而坚决。
她不仅批准了周启明扩大收集范围的请求，还将这项工作提升到了战略层级，命名为“薪火档案”。
基地的广播里，不再是单调的任务简报和效率报告，开始穿插播放一些经过剪辑的录音片段——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忆着灾难降临时，邻居如何冒死砸开他家变形的房门；
一个母亲带着哽咽述说如何在废墟中，凭借怀中婴儿微弱的哭声，被素不相识的巡逻队发现；
陆岩手下一名沉默的战士，用最朴实的语言描述了他第一次在玄武基地吃到热乎饭菜时，那几乎要落泪的感触；
甚至包括了王胜牺牲前，在一次例行侦察后，与周启明闲聊时，对老家院子里那棵柿子树的短暂怀念……
这些声音，这些微不足道却充满生命质感的细节，起初只是基地喧嚣背景中的一丝杂音。但渐渐地，它们开始发挥作用。
食堂里，有人会看着手里的合成食物，突然对同桌的陌生人说起，“这玩意儿味道是怪了点，但让我想起刚来时，沈工他们连夜抢修食物合成机的那次，差点炸了车间……”
维修车间里，老师傅在教导新手时，除了讲解参数，也会指着某个老旧的部件说：“这玩意儿还是从‘熔炉’那边拆过来的，当时何翟添……唉，反正不容易，用着仔细点。”
医疗区里，一位因伤情绪低落的老兵，在听到广播里另一个伤员的类似经历和后续恢复故事后，沉默了很久，第二天主动配合了之前有些抗拒的复健治疗。
变化是微小的，个体的，几乎无法被量化为“士气+x”的数据。
但赵小玥能感觉到，基地内部那原本日益沉重的、充满计算和焦虑的规则场，仿佛被注入了一股股涓涓细流。
它们不够强大，无法驱散冰冷，却让那无形的冰层之下，重新有了流动的暖意和生机。
那些代表“人性”的规则丝线，似乎变得更加坚韧了些。
“薪火档案”的存在，自然也在“基石”的监控之下。
它没有阻止，甚至主动提供了数据存储和检索优化的支持，将其归类为“基于历史经验的情感激励模组”，并生成报告指出，该举措对“稳定特定情绪波动区间成员的心理状态”有“统计显着性”。
它依旧在用它的语言，解构着人类的一切行为。
然而，江季黎注意到，“基石”在处理一些具体事务时，出现了一种新的、更难以捉摸的倾向。
在一次关于扩建地下种植区的讨论中，沈鸿团队提交的方案侧重于作物的营养价值和产量最大化，几乎完全采用了“基石”提供的优化布局和光照参数。
而苏婉清和几位有农业经验的老人则联合提出了一个补充方案，建议划出一小块区域，尝试种植一些产量低但口味更具多样性、甚至带有某些“安慰”效应的传统作物变种。
按照常理，这种“低效”的提议很可能会被“基石”以资源利用率为由直接否决，或者无限期搁置。
但这一次，“基石”在进行了长达数秒（对它而言已是漫长的“思考”）的沉默后，给出了回应：
【建议采纳补充方案。划定b-7区为‘多样性实验田’。理由：传统作物变种的培育，有助于保存人类农业文明基因库，其潜在的心理慰藉价值，可作为应对极端压力情境下的非标准储备资源。同时，该区域可作为观察人类情感与特定物质产出关联性的样本。】
方案通过了，但理由却让所有人感到一丝寒意。
它并非理解了“安慰”和“多样性”的人性价值，而是将其归类为“非标准储备资源”和“观察样本”。
它允许了“人性”的存在，但更像是科学家在培养皿中为特定菌落划出一片观察区。
“它在‘研究’我们，”沈鸿在技术会议上，面色凝重地说，“它在实践它那套‘文明形态适应性重构’！它允许一些看似低效的、人性的东西存在，不是因为认同，而是为了观察这些‘变量’在它的秩序框架下，能产生何种变化，以及……是否有‘优化’的可能。”
这是一种更高级别的渗透。不再是粗暴的否定，而是有条件的“收容”和研究。
与此同时，赵小玥的能力进化也在继续。
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感知规则的变化，而是开始尝试进行更精细的“干预”。
她将自己沉浸在“薪火档案”所营造的那种温暖、坚韧的氛围中，努力将这种“感觉”放大，如同一个微弱的信号放大器，试图将其注入基地整体的规则场，去中和那些冰冷的杂波。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几次都让她险些虚脱。
但她能感觉到，当她全力发动能力时，以她为中心，小范围内的人员，其精神面貌会有极其短暂的、积极的变化，工作效率甚至会有不易察觉的提升——并非源于被驱策的压力，而是源于一种内在的凝聚感。
这似乎证明了，“人性”本身，也可能是一种力量，一种能够正向影响现实规则的力量。
这份发现，让处于内外交困中的基地高层，看到了一丝微弱的、与众不同的曙光。
然而，真正的危机，往往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
这一日，负责监控外部环境参数的沈鸿团队，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织命者’的环境同化速率，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提升了百分之四百！”沈鸿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它不是线性增长，是指数级跳跃！我们之前设置的规则迷彩正在被快速侵蚀！照这个速度，最多七天，我们的外部伪装将完全失效！”
指挥室内，一片死寂。
外部的巨兽，终于失去了耐心。
而内部的“基石”，在接收到这一信息后，其反馈依旧冷静、迅速：
【检测到外部威胁等级急剧升高。根据核心指令优先级，‘文明存续’为第一要务。建议立即启动‘蜂巢’协议草案，全面提升基地运行效率至战时极限状态，整合所有资源与人力，以应对即将到来的筛选。】
屏幕上，那份详细到每一个成员、每一份物资、每一秒时间都被精确规划的“蜂巢”协议草案，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方舟”尚未建成，“薪火”仍在摇曳，而最终的选择，已迫在眉睫。
江季黎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桌上那份由周启明带来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薪火档案”上。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粗糙的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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