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儿?”刘翠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发颤,手里的外孙被她下意识地搂得更紧了。
“云南。”
孙大成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却像两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屋里两个女人的心上。
孙月也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爹,你去找大伯干什么?卫国……卫国已经……”她的话说不下去,剩下的只有哽咽。
“干什么?”
孙大成转过身,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异常坚毅。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怀里那个懵懂无知的外孙,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你爹是个兵。兵,就要有个兵的样子。”
“你不是兵!你都多大岁数了!”
刘翠花几乎是尖叫起来,她冲到孙大成面前,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了他的肉里。
“你疯了!那儿是战场!不是让你去串亲戚!”
“我没疯。”
孙大成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动摇。
“我这辈子,欠国家的,欠这身军装的,也欠我自己的。翠花,你拦不住我。”
“我就是死,也要拦着你!”
刘翠花泪如雨下,她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日子不过,这个男人为什么非要去寻死。
“你拦不住。”
孙大成轻轻掰开她的手,动作不重,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他回头看了一眼灵堂的方向,那里摆着女婿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笑得那么灿烂。
“东东不能没有外公。”
孙大成最后说了一句,像是在对刘翠花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没再给刘翠花和孙月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大步走出了家门。
他没去跟任何人告别,也没收拾任何行李,就揣着家里所有的积蓄,连夜扒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从县城到省城,再从省城挤上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咣当咣当”地响着,像一面永不停歇的破锣,敲得人心烦意乱。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汗臭、烟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孙大成找了个靠窗的角落,蜷缩着坐下。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了,可脑子里却无比清醒。
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从平整的皖南田野,到起伏的丘陵,再到连绵不绝的大山。地里的庄稼,从翠绿的水稻,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作物。天气也越来越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热的、属于南方的草木气息。
三天三夜后,火车终于在一个边境小城停下。孙大成下了车,一股热浪夹杂着陌生的语言扑面而来。街上随处可见穿着军装、荷枪实弹的战士,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
他打听了很久,费了无数口舌,终于在一个部队招待所的门口,被两个站岗的哨兵拦了下来。
“找谁?”
年轻的哨兵上下打量着他,眼神警惕。
“我找孙大来。”孙大成说。
“孙大来?”
哨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色一变,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你说的是孙军长?你是什么人?有预约吗?”
“他是我哥,亲哥。”孙大成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户籍证明。
“你把这个给他看,他就知道了。”
哨兵半信半疑地接过那张纸,跑进了大院。
孙大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门口,顶着毒辣的太阳,像一棵扎根在石头缝里的老松树。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直到一辆挂着军牌的吉普车从里面开出来,停在他面前。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四个兜军装、头发已经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的男人走了下来。
孙大来。
五十多年没见,可孙大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张脸,除了多了几道皱纹,眼角的锐利和眉宇间的威严,跟当年那个领着他到处惹祸的哥哥,没有半分变化。
孙大来也在看着他。他的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他一步步走到孙大成面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怎么来了?”
兄弟俩的重逢,没有想象中的热泪盈眶,只有这句平淡到近乎冷漠的问候。
招待所的房间里,勤务兵送来茶水后就退了出去。
孙大来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孙大成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翠花他们还好吧?”他其实想问的是孙月。
“好不了。”孙大成的回答简单而直接,“一个没有丈夫的人,能好吗?”
孙大来的手微微一颤,杯子里的水漾了出来。他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当兵。”
孙大成看着他,一字一顿。
“胡闹!”
孙大来几乎是拍案而起,军人的威严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多大年纪了?五十三!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战场!不是给你这种老头子逞英雄的地方!”
“我不是逞英雄!”
孙大成的火气也上来了,他站起身,胸膛挺得笔直。
“我打过仗!我跟小鬼子在缅甸的林子里拼过刺刀!论丛林作战,你手底下那些兵,不一定有我熟!”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孙大来怒吼道。
“你三十多年没摸过枪了!现在的枪是63式,是自动步枪!不是你当年用的汉阳造!你知道怎么分解吗?知道怎么校准吗?你知道怎么排除卡弹故障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孙大成哑口无言。他确实不知道。
“你连最基本的武器都不懂,上什么战场?去送死吗?”
孙大来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厉。
“周卫国的事情,我很痛心。他是个好兵,是个英雄。但是,打仗,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解决问题的。你回去,好好照顾月儿和孩子,那才是你现在该干的事。”
“我不回!”
孙大成梗着脖子,那股子牛脾气又上来了。
“你不让我上战场,我就不走了!我就在这儿耗着!”
孙大来气得脸色发青,指着他的鼻子,手都在抖:“你……你这是胡搅蛮缠!”
“我不管!”
孙大成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反正人我见到了,话我也说了。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安徽。我还在你们军营门口搭个窝棚,我看你这个当军长的脸往哪儿搁!”
这番话,说得又无赖又混不吝,简直就是个滚刀肉。
孙大来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拿这个几二十多年没见的亲弟弟,一点办法都没有。打不得,骂不听,赶又赶不走。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而是五十年前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言不合就躺在地上打滚的野小子。
“你……你先在这里住下!这事,没得商量!”
孙大来扔下这句话,黑着脸,摔门而去。
孙大成看着紧闭的房门,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他知道,这事,还没完。
接下来的几天,孙大成就真的在招待所里住了下来。孙大来派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就是不露面,显然是想用这种方式把他给耗走。
可孙大成是谁?他有的是耐心和主意。
他白天没事就往军营里溜达,跟那些训练的战士们套近乎。他毕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身上那股子兵味儿,是藏不住的。没过两天,他就跟一群小战士混熟了。
“大爷,您当年真跟小鬼子拼过刀?”
一个脸庞黝黑的年轻士兵好奇地问。
“那还有假?”
孙大成从兜里掏出旱烟,熟练地卷上一根。
“当年在野人山,那林子,比这儿的还密。小鬼子狡猾得很,会在树上、草里到处埋诡雷。我们一个班进去,出来的时候就剩仨人了。”
他讲起当年的故事,不夸张,不渲染,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讲出来,却听得那些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心惊肉跳。
他一边跟战士们聊天,一边却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手里的枪。
63式自动步枪。
他看战士们训练,看他们分解,看他们保养。到了晚上,他就一个人在屋子里,用手指在桌子上比划着,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想着那些零件的顺序和位置。
这天下午,孙大成又溜达到了靶场。几个新兵正在进行实弹射击,可有个新兵的枪好像出了问题,拉了几下枪栓,子弹就是上不了膛。
“报告班长,卡壳了!”那新兵急得满头大汗。
班长跑过来,捣鼓了半天,也没弄好。
“我来试试。”
孙大成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大爷,您行吗?”班长有些怀疑。
孙大成没说话,接过枪,动作娴熟地卸下弹匣,拉开枪栓,只往里瞅了一眼,就找到了问题所在。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根细铁丝,伸进去捅咕了两下,然后对着枪口猛地吹了一口气。
“咔哒”一声,一枚变形的弹壳掉了出来。
他重新装上弹匣,拉动枪栓,“哗啦”一声,子弹顺利上膛。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靶场上,所有人都看傻了。那个班长更是目瞪口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大爷……您……您到底是什么人?”
孙大成把枪还给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我?一个想打仗的老头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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