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场上发生的事，像一阵风，很快就传到了孙大来的耳朵里。
那天晚上，孙大来又一次出现在了招待所的房间里。他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衫，手里提着一瓶酒和两包花生米。
他把东西往桌上一放，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孙大成倒了一杯。
“你倒是挺能折腾。”
孙大来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孙大成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仰头就干了。
“不折腾，你这个当军长的能见我？”
“你那点心思，我明白。”
孙大来剥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你觉得，就凭你捣鼓好了几把破枪，就有资格上战场了？”
“那你说，要怎样才有资格？”
孙大成反问。
孙大来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弟弟，心里五味杂陈。他何尝不知道孙大成心里的那股子劲儿。他们孙家的男人，骨子里都流着一样的血，那是一种不认命、不服输的血。
“大成，”
孙大来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现在的战争，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不是光凭一股子蛮勇就能赢的。敌人很狡猾，手段很残忍。你没见过那些被他们虐杀的平民，没见过那些被他们用竹签扎瞎眼睛的战士。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你是我唯一的弟弟了。”
“正因为我是你弟弟，你才更应该让我去！”
孙大成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
“哥！我这辈子，活得憋屈！当年打鬼子，我是跟着国军打的。后来逃回来，我成了逃兵！我顶着这个名头，活了三十多年！村里人戳我脊梁骨，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我做梦都想穿上这身军装，堂堂正正地为这个国家打一仗！可我没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女婿死了，死在了你指挥的战场上！
我这个当爹的，当外公的，要是不做点什么，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他！”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了嘶吼，眼眶红得吓人。那积压了半辈子的委屈、不甘和愤怒，在酒精的催化下，彻底爆发了出来。
孙大来被他吼得愣住了。他看着弟弟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是啊，他这个弟弟，活得太苦了。
“可是你的年纪……”
“年纪怎么了？”
孙大成打断他。
廉颇八十，尚能饭！我孙大成才五十三！我这身子骨，比你手底下那些新兵蛋子结实！不信？你拉出来练练！”
“你！”
孙大来被他这股子蛮劲气得直乐。
“练练？怎么练？跟你比掰手腕，还是比谁一顿饭吃得多？”
“比枪法！”
孙大成站起身，声音铿锵有力。
“就比枪法！一百米靶，我打十枪。只要有一枪脱靶，我二话不说，立马卷铺盖滚回安徽！要是全中了，你就得让我去！你敢不敢跟我赌？”
孙大来盯着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这个几十年没摸过枪的弟弟，竟然有如此大的口气。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二人粗重的呼吸声。
“好。”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跟你赌！”
第二天，靶场清空了。
孙大来，还有几个团级干部，都站在孙大成的身后。没有人说话，气氛严肃得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孙大成手里拿着那把他昨天修好的63式自动步枪，枪身冰冷，却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和踏实。他没有立刻射击，而是趴在地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风声，草木的气味，远处传来的鸟鸣……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手里的枪，和一百米外那个白色的靶心。
他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在缅甸的丛林里，那个日本狙击手。他们对峙了两天两夜，最后，是他赢了。靠的，就是这份远超常人的冷静和耐心。
他睁开眼，眼神清澈而专注。
“砰！”
第一声枪响，打破了靶场的寂静。
子弹呼啸而出，准确地命中靶心。
孙大成没有丝毫停顿，拉动枪栓，调整呼吸。
“砰！”
“砰！砰！砰！”
枪声一声接着一声，富有节奏，沉稳有力。他不是在射击，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完美的演奏。每一发子弹，都承载着他半生的渴望和执念。
十声枪响过后，靶场恢复了寂静。
报靶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不可思议，从远处传来：“十发子弹，一百环！”
满堂皆惊。
那些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干部们，脸上的表情从轻视，到惊讶，最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敬畏。他们看着那个趴在地上，缓缓起身的乡下老头，仿佛在看一个从传说里走出来的人物。
孙大来一言不发地走到孙大成面前，从他手里接过那支还在发烫的步枪，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弟弟。
“你赢了。”他说。
孙大成咧开嘴，笑了。
当天下午，一套崭新的军装，送到了孙大成的房间。
当他换上那身绿色的军装，戴上那颗闪着红光的五角星帽徽时，他对着房间里那面小小的镜子，看了很久很久。镜子里的人，腰杆笔直，眼神明亮，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他抬起手，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下来。
这一天，他等了三十四年。
自卫反击战的大规模作战阶段虽然已经结束，但边境线上，小规模的冲突和摩擦却从未停止。
敌人化整为零，组成无数个特工小队，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在丛林里神出鬼没，不断对我方哨所和巡逻队进行骚扰和偷袭，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孙大来最终还是同意了孙大成的请求，但并没有把他编入正规的作战部队。他给了孙大成一个特殊的身份——军事顾问，并且给了他一支由十二名老兵组成的特别行动小队，代号“猎隼”。
这支小队的任务只有一个：深入丛林，找出那些隐藏的敌人特工，然后，干掉他们。
“大成，这十二个人，都是从各个连队里挑出来的精英，个个都是神枪手，丛林作战经验丰富。”
在一个临时的作战会议室里，孙大来指着地图对孙大成说道。
“但是，他们也都是些刺头，不好管。我把他们交给你，是死是活，你自己看着办。”
孙大成看着地图上那些用红笔标注出来的危险区域，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燃烧着一股兴奋的火焰。
“放心吧，哥。”
他拍了拍胸脯，“我保证，把他们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傍晚，孙大成见到了他的十二个队员。
他们懒洋洋地或站或坐，看着这个穿着军装却怎么看都像个乡下老农的“顾问”，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挑衅。
“就他？带我们？”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吐了一口唾沫，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孙大成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走到他们面前。
“我知道，你们瞧不上我这个老头子。”
他环视了一圈，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没关系。从明天开始，我们进山。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出了鞘的刀。
“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进了山，就得听我的！谁要是不听指挥，瞎逞能，别怪我孙大成的枪，不认人！”
那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屋子。十二个桀骜不驯的刺头，竟然被一个老头子的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
他们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农，或许，真的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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