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和剩下的十名队员，花了很长时间才将战场打扫干净。这片小小的山坳，此刻安静得可怕，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在一起，钻进鼻子里，让人阵阵作呕。
队员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初胜时的兴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他们看着那个蹲在不远处，正用刺刀小心翼翼地从敌人尸体上割取臂章和领章的顾问，眼神里除了敬畏，又多了一丝探究。
这个老头子，冷静得不像个人。
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厮杀，对他而言，不过是田间地头除了一次草。
“顾问，”
王猛走到孙大成身边，声音有些干涩。
“都收拾好了，缴获的武器弹药也清点完毕。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孙大成把最后一枚领章揣进兜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林中的光线变得昏暗起来。
“不走了，今天就在这儿过夜。”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小片高地。
“那地方背风，视野也不错。你们几个，去周围布置警戒，猴子，你跟我来。”
“是！”
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
猴子跟着孙大成爬上了那片高地。孙大成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从怀里掏出旱烟袋，不紧不慢地卷着烟。
“顾问，找俺有啥事？”
猴子挠了挠头，有些局促。刚才在隘口，他三枪撂倒了三个敌人，枪法不可谓不准，可是在这个老头子面前，他总感觉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新兵蛋子。
孙大成没说话，只是把卷好的旱烟递了过去。猴子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孙大成又掏出火柴，给他点上。
“尝尝，比你们抽的那些带过滤嘴的玩意儿劲儿大。”
猴子猛吸了一口，顿时被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这……这烟也太冲了！”
孙大成自己也点上一根，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劲儿不大，怎么提神？”
他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
“你小子，枪法不错。是天生的，还是练出来的？”
“俺爹是猎户，俺从小就跟着他在山里打兔子。”
猴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当了兵，班长说俺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料。”
“是块好料。”
孙大成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眼神变得严肃。
“但是，光枪法好，还不够。”
猴子愣住了，不明白顾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孙大成指了指山坳下那些已经开始被蚊虫叮食的尸体。
“看到没？他们的枪法，也不差。装备，比咱们还好。可为什么躺在这儿的是他们，不是咱们？”
猴子想了想，答道：“因为他们中了您的计，被咱们打了埋伏。”
“说对了一半。”
孙大成弹了弹烟灰。
“打仗，靠的是脑子，不是蛮力。但比脑子更重要的，是你的眼睛和耳朵。这片林子，它会说话。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不一样，鸟叫的声音不一样，地上的脚印深浅不一样，都藏着要命的消息。你的枪再准，看不见敌人，听不到危险，那就是个活靶子。”
他站起身，指着远处的密林深处。
“从明天起，你跟在我身边，我教你怎么在这林子里活下去。我不光要你当一把好枪，我还要你当这支队伍的眼睛。”
猴子看着顾问那张被烟火映得忽明忽暗的脸，心里涌起一股热流。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把那半截呛人的旱烟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住了一个沉甸甸的承诺。
接下来的日子，“猎隼”小队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在“鬼见愁”这片广袤的原始丛林里神出鬼没。他们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而是在孙大成的带领下，变得极富耐心和效率。
孙大成教他们如何分辨不同野兽的足迹，因为有些狡猾的敌人会伪装成野兽的脚印来迷惑人；他教他们如何通过观察蜘蛛网上的露珠，来判断今天是否会下雨；他甚至教他们如何用几种常见的植物汁液混合，制造出可以驱赶毒蛇和蚊虫的药水。
这些在正规军事教材上根本学不到的知识，却是这片丛林里最宝贵的生存法则。
队员们对孙大成的称呼，也从一开始的“顾问”，变成了透着亲切和尊敬的“老班长”。
这天清晨，浓雾弥漫。队伍正在一片茂密的竹林里穿行，所有人都走得小心翼翼。孙大成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子，从地上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不对劲。”
他低声说道，脸色凝重起来。
“怎么了，老班长？”王猛凑了过来。
“土是新的，带着血腥味。”
孙大成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丛被人为砍断的竹子。
“而且，这竹子的断口很整齐，是用咱们自己的工兵铲砍的。”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这意味着，就在不久前，有一支自己人在这里停留过，而且很可能发生了交火。
“猴子，上去看看！”
孙大成命令道。
猴子像猿猴一样，三两下就蹿上了一棵大树的顶端。他举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几分钟后，他滑了下来，脸色发白。
“老班长……前面……前面山坡上，都是咱们的人，都……都牺牲了。”
队伍迅速赶到猴子说的那片山坡。眼前的景象，让这些见惯了生死的兵王们，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山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中国士兵的尸体，看军装应该是一个巡逻班。他们的死状极为凄惨，很多人身上都有被虐待过的痕迹。
王猛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旁边的树上，树干嗡嗡作响。
“他妈的！这帮畜生！”
孙大成一言不发，他走到一具尸体旁蹲下，仔细地检查着。他发现，大部分牺牲的战士，致命伤都在后背。
“他们是在撤退的时候被从后面打中的。”
孙大成站起身，目光扫向山坡的下方。
“这里地形开阔，易攻难守。他们应该是遭遇了伏击，想退回林子里，但没能成功。”
他顺着战士们倒下的方向，慢慢往前走，眼睛像鹰一样扫视着地面。突然，他在一处草丛里停下了脚步。草丛里，有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环，是手雷的保险拉环。
孙大成捡起拉环，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做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
“所有人，原地待命，不要乱动！”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班长，怎么了？”
王猛不解地问道。
“不追吗？那帮狗娘养的肯定没跑远！”
“追？”孙大成冷笑一声，“你现在往前走一步，咱们所有人都得给这些兄弟陪葬！”
他指着前面看似平平无奇的草地，声音冷得像冰。
“这里，是个雷场。”
雷场？！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这才意识到，敌人是何等的阴险歹毒。他们不仅虐杀了巡逻队，还利用战友的尸体作为诱饵，在这里布下了一个死亡陷阱，等着后面来搜救或复仇的队伍自投罗网。
如果不是孙大成及时发现，他们这支小队，此刻恐怕已经不存在了。
“老班长，那……那怎么办？”
猴子紧张地问道。
孙大成眯起了眼睛，看着前方那片被晨雾笼罩的死亡之地，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他知道，敌人既然在这里布了雷，就一定会在附近设下观察哨，等着看好戏。他们现在退，肯定会遭到狙击。进，更是死路一条。他们被困住了。
“妈的，跟他们拼了！”
王猛端起了枪，眼睛赤红。
“放下枪！”
孙大成喝道。
“你想让兄弟们白死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在野人山，他们被日本人逼进一片沼泽地，情况比现在还要凶险。那时候，带队的老兵，就是用自己的命，给他们探出了一条路。
孙大成看了一眼身边这些年轻的脸庞，他们信任他，依赖他。他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
他慢慢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掂了掂，然后朝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处草丛，用力扔了过去。
石头落地，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又捡起一块，扔向另一个方向。
依旧寂静无声。
队员们屏住呼吸，看着顾问的动作，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孙大成扔了五六块石头，都没有引爆地雷。他心里渐渐有了底。这种连环雷阵，布雷者为了防止自己误踩，通常会留下一条或者几条安全通道。这条通道，就是生路。
“猴子，把你的刺刀给我。”
孙大成伸出手。
猴子解下刺刀递给他。孙大成拿着刺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趴在了地上。他用刺刀的刀尖，以一个极小的角度，斜着插进面前的泥土里，一点一点地往前探。
所有人都明白了，老班长要亲自排雷！
“老班长，不行！太危险了！”
王猛一把拉住他。
“让我来！”
“你来？你知道怎么探诡雷吗？你知道怎么拆松发雷吗？”
孙大成头也不回地喝道。
“都别动！谁要是敢跟过来，我现在就毙了他！”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眼前这方寸之间的生死博弈中。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像是在绣花。汗水顺着他额头的皱纹往下淌，滴进泥土里，瞬间就消失不见。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林子里只剩下队员们粗重的呼吸声，和刺刀探进泥土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一米，两米……孙大成趴在地上，像一只笨拙的乌龟，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刺刀的尖端，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他没有动，保持着那个姿势，侧耳倾听。他能感觉到，那是一颗压发雷，只要他稍稍松懈，或者力道不对，这片山坡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子弹破空声，从远处的林子里传来！
“砰！”
一颗子弹擦着孙大成的头皮飞了过去，在他面前的地上打出一个小坑！是敌人的狙击手！他们终于沉不住气了！
“隐蔽！”
王猛大吼一声，队员们立刻各自寻找掩护，对着子弹射来的方向进行火力压制。
“哒哒哒哒——”
枪声大作，打破了山林的宁静。
孙大成却仿佛没听见枪声一样，依旧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颗该死的地雷上。他知道，狙击手开枪，就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让他犯错。
他不能上当。
枪声越来越密集，子弹像雨点一样在他身边落下。他能闻到泥土被子弹掀起的腥味。
突然，猴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孙大成的心猛地一颤，他猛地回头，只见猴子捂着胸口，缓缓地倒了下去。他的胸前，一片殷红，鲜血汩汩地往外冒。
“猴子！”
王猛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想冲过去。
“别动！”
孙大成嘶吼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眼睁睁地看着猴子，看着那个总爱跟在他屁股后面，管他叫“老班长”的年轻士兵，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就在孙大成为猴子的牺牲而心神大乱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不好！
孙大成瞳孔猛缩，他来不及多想，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侧前方一个翻滚！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他身后炸开！强大的气浪，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狠狠地掀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一棵大树上。
孙大成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眼前金星乱冒。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爆炸发生的地方。
那里，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弹坑，黑烟滚滚。而他刚才排雷的地方，接二连三地响起了爆炸声！
“轰！轰轰！”
连环雷！敌人布下的，竟然是该死的连环雷！一颗爆炸，就会引爆周围所有的地雷！
爆炸声引来了更多的敌人。林子的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枪声和喊杀声。
“猎隼”小队剩下的队员们，被彻底包围了。
“老班长！老班长你怎么样！”
王猛焦急的呼喊声，模糊地传进孙大成的耳朵里。
孙大成晃了晃昏沉的脑袋，一把抹掉嘴角的血迹。他看着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的敌人，看着队员们一个个陷入苦战，一股滔天的怒火，从他的胸中喷涌而出！
他想起了惨死的女婿周卫国，想起了刚刚牺牲的猴子。新仇旧恨，在这一刻，彻底点燃了他。
“妈的……”
孙大成从地上捡起自己的63式步枪，拉动枪栓，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骇人的杀气。
“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他没有寻找掩护，而是就那么站在这片枪林弹雨之中，像一尊浴血的战神。他端起枪，开始了一个人的点名。
“砰！”一个从侧面包抄过来的敌人应声倒地。
“砰！”一个躲在树后射击的敌人眉心中弹。
他的枪法，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每一颗子弹，都像死神的镰刀，精准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敌人，被他这副不要命的打法，打得胆寒了。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在如此密集的火力下，竟然不躲不闪，反而像一尊杀神一样，闲庭信步般地收割着生命。
王猛和队员们都看傻了。他们看着那个浑身浴血的老人，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军魂。
危机，有时候也是机遇。爆炸声虽然引来了敌人，但也把这片该死的雷区，彻底给清空了。
孙大成打空了弹匣里最后一发子弹，扔掉手里的枪，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缴获来的军用匕首。
他朝着最近的一个敌人，扑了过去。
“来啊！杂种们！”
那一声嘶吼，不像人声，更像是受伤的野兽，在绝境中发出的最后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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