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熹,昭阳殿外笼着一层薄薄的晨雾。
沈知微手持东厂提督的腰牌,一路畅行无阻,甚至连通报的内侍都躬着身子,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殿内燃着上好的安息香,却压不住一股若有似无的悲戚。
宁贵妃半倚在软榻上,一头青丝未挽,只松松地披在脑后,衬得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愈发苍白憔悴。
她手中端着一盏茶,却久久未曾入口,袅袅的白气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
“陈嬷嬷……自本宫入府便跟着,服侍了整整二十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病中的沙哑,却字字如冰,“沈协理一句话,说她投毒,昨夜,她就死在了冰井台。”
她终于抬起眼,那双曾艳冠后宫的凤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诘问。
昭阳殿的宫人全都屏息垂首,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面对这滔天的压力,沈知微只是微微躬身,神色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古井:“回娘娘,臣的职责,是保住您和腹中龙胎。陈嬷嬷认没认罪,东厂如何行刑,非臣所能干预。臣只负责陈述由医理推断出的事实。若娘娘不信,大可另请高明。”
她这番话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若即若离的疏远,反倒让宁贵妃眼中的锐利褪去了几分。
她深知,真正有恃无恐的人,从不需要摇尾乞怜。
宁贵妃盯着她看了良久,久到殿内的宫人几乎要跪不住。
她终于将茶盏轻轻放下,发出一声脆响。
“你说她用麝香害人,可有凭证?”
这才是真正的试探。
“有。”沈知微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卷记录,而非那血腥的兔尸。
“此为动物试验的记录。昨夜,臣以太子府带回的药渣,喂食了一只怀胎母兔。一个时辰后,母兔出现抽搐、呕吐之兆,两个时辰后,滑胎见血。麝香之毒,铁证如山。”
她顿了顿,迎上贵妃的目光,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动物的反应只能证明药中有毒。但这毒是否已侵入娘娘凤体,又到了何种地步,还需臣为您再诊一次脉,并查验您近三个月所用汤药的药渣。若查不出分毫,臣甘愿领罪。”
宁贵妃修长的手指在桌面无意识地划过,眼中是显而易见的犹豫和挣扎。
一边是二十年的主仆情谊,一边是腹中尚未成形的骨肉和自己越发虚弱的身体。
最终,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准。”
沈知微上前,在宫女备好的锦凳上坐下,三指搭上贵妃皓白的手腕。
脉象确实如她所料,滑而无力,是胎气不稳之兆。
但她的目光,却落在了贵妃手腕内侧,那片最娇嫩的肌肤上。
在几不可见的皮肉纹理间,有几个比毛孔还要细微的淡红色针孔,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发觉。
她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问道:“娘娘近日可常觉头晕乏力,午后尤甚?”
宁贵妃一怔:“是偶有此感。”
“夜间是否多梦纷乱,时有心悸之感,仿佛胸口压着巨石?”
这一次,宁贵妃眼中满是惊异:“你……你怎么知道?”
沈知微收回手,声音压到只有两人能听清的程度:“此乃长期微量中毒之兆。陈嬷嬷用的,恐怕不止麝香。有人不仅想让后宫妃嫔难以有孕,更想让您即便怀上龙胎,也体虚神弱,缠绵病榻,最终只能永远依赖某种特定的药材吊命。”
她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比如——云州雪参。”
话音落下,宁贵妃的瞳孔骤然紧缩!
云州雪参,大靖朝独有的名贵药材,价比黄金,产量稀少,常年由户部侍郎李崇文的家族独家专供。
她素日调养身体,此药几乎从未断过!
一个时辰后,尚药局的库房内,小满正面对着一位年过半百的掌事姑姑。
“小满姑娘,不是我不给你这个方便。”掌事姑姑皮笑肉不笑,挡在堆满陈年卷宗的架子前,“库房重地,旧档更关乎宫中诸多秘辛,没有尚宫大人的手谕,谁都不得擅动。”
小满尚显稚嫩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缓缓展开。
文书的末尾,盖着一个狰狞而鲜红的印鉴——东厂提督之印。
“东厂奉旨稽查宫中药毒案,凡涉药材之处,皆需查验。姑姑是想让我请东厂的掌刑千户亲自来同您说吗?”
掌事姑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看着那方印鉴,如同看到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她干笑两声,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小满不再理她,径直走到药材采买的账册区。
她牢记师傅的吩咐,不看近期的,专挑一年前到三年前的旧账。
一本本地翻检,终于,在一本标注着“宣和三年御药采买流水”的厚重账册夹层中,她发现了一本极薄的副册。
副册上记录的,全是“云州雪参”的采买与支用。
诡异的是,每月记录在案的采买量,都远远超过了登记在册的支用量,多出来的部分,竟无迹可寻。
而在每一笔支用记录的末尾签收处,一个“陈”字的签押,笔迹与其他记录者截然不同,显然是事后添上。
小满心头一跳,迅速用师傅教的方法,以薄纸和油墨拓下了那个签押的印鉴。
正要将账册归位,眼角余光却瞥见角落的废纸篓里,有一角烧得焦黑的残页。
她不动声色地将其拾起,揣入袖中。
那残页上,仅有几个墨迹未被完全烧毁的字,却看得她心惊肉跳——“……三成归嬷,七成入府……”
当晚,东厂值房。
谢玄坐在灯下,用一根银签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烛火。
沈知微将小满带回的拓印和那半张残页,一并呈于他案前。
他拿起那张烧焦的纸,凑到烛火边,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李崇文……又是他。”
许景仁是他的人,陈嬷嬷是他埋下的棋,一个在前朝构陷太子,一个在后宫操弄后妃,一内一外,竟是想借着掌控女人的肚子,来掌控这大靖的江山。
“真是好大的胃口。”谢玄冷笑一声,将残页扔进火盆,看着它瞬间化为灰烬。
他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令旨上写下几行字,随即盖上提督大印。
“传令下去。”他将令旨递给身边的番役,“即日起,昭阳殿宁贵妃一应药膳汤饮,由尚药局协理沈知微专供,从药材采买到煎煮入口,全程监管,任何人不得插手。违者,”他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斩。”
沈知微拿着这道几乎等同于尚方宝剑的令旨,正要离开,一名眼生的小宫女却在门外叫住了她。
“沈大人,我们娘娘让奴婢给您送样东西。”
小宫女递上一个精致的锦盒。
沈知微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通体温润的白玉簪,簪头雕成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并无出奇之处。
但她轻轻一旋,才发现簪身竟是中空的,里面藏着一根细细的琉璃小管,管内盛着一小管近乎透明的液体。
“娘娘说,这是陈嬷嬷生前最后一日为她熬药时,她……她偷偷留下的一点‘底汤’。”小宫女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细不可闻,“娘娘还说……她早就有所疑心,只是一直……不敢信。”
沈知微握紧了那支冰凉的玉管,心中豁然开朗。
宁贵妃,这位深宫中的女人,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只是在等待,等待一把足够锋利的刀,来为她剖开这包裹着真相的、早已腐烂的血肉。
这一战,她赢得的不仅是信任,更是撬开了一道能让所有阴谋暴露在阳光下的裂缝。
她知道,在暗处,还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正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一切。
回到住处,沈知微屏退了小满,关紧门窗。
她将那支精巧的玉簪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根装着“底汤”的琉璃管。
昏黄的灯火下,她从药箱中取出一枚最细的银针,神情专注而肃穆,仿佛即将开始一场最精密的手术。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银针的尖端,缓缓浸入了那管看似清澈的液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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