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一封由沈知微亲笔撰写的《请立宫中疫防律疏》被内侍省文书周九龄,以加急之名,呈于御前。
金銮殿上,气氛凝如寒冰。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礼部尚书第一个站了出来,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疫病乃天降之罚,旨在警醒世人。我朝向以仁孝治天下,岂能因天灾而立苛政酷法?动辄流放三千里,充军疫区,此与暴秦何异?!”
他一番话引来不少附和,朝臣们窃窃私语,皆认为此法过于严苛,有伤天和。
正在此时,一名宫婢自侧殿款步而出,是淑太妃身边的贴身侍女秦婉儿。
她敛衽一礼,声音柔婉却字字清晰:“启禀陛下,淑太妃娘娘闻听沈掌医之策,心有不安,特命奴婢传话:疫乃天意,生死有命,岂可妄定人罪,扰乱阴阳纲常?若强行逆天而为,恐招致更大灾祸。”
“天意”二字,如一座大山,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这已不再是政令之争,而是对皇权神授的挑战。
皇帝眉峰紧锁,面露犹豫。
就在这满殿死寂,连呼吸都仿佛带着罪愆的时刻,一道阴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懒洋洋地响起。
“天意?”
谢玄一袭暗红飞鱼服,缓步从殿侧阴影中走出。
他手中,竟托着一个用火漆密封的黑色陶罐。
罐身还沾着湿漉漉的泥土,散发着一股陈腐的腥气。
他走到殿中,那双桃花眼轻轻一扫,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臣倒以为,这非天意,而是人祸。臣请司天监、大理寺、太医院三司会审,共验此罐中之物。”
不等皇帝发话,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揭开了封泥。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罐中,赫然是一只已经腐烂生蛆的死鼠!
“陛下,”谢玄将陶罐高高举起,声音陡然转厉,“此鼠尸,正是从浣衣局那口废井中打捞而出!臣已请太医验过,其脏腑腐败之状,与疫死宫人如出一辙!若此物确含致病秽毒,那便不是天罚,而是有人意图颠覆后宫,其心可诛——是为,谋逆!”
“谋逆”二字,如惊雷炸响!
谢玄的目光如淬毒的利刃,缓缓扫过礼部尚书,又若有似无地瞟向秦婉儿,最终定格在那些主张“天意论”的臣子脸上。
他薄唇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谁主张‘天意’,谁觉得这是上天降罚,那不妨就请谁,去喝一口那井里的水,亲身承接一下这‘天恩浩荡’,如何?”
一瞬间,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方才还慷慨陈词的礼部尚书,此刻脸色煞白,双股战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龙目一凛,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准奏!传水井杂役赵三上殿!三司会审,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杂役赵三被两名东厂番子架上殿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他一见到那只陶罐,便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不等用刑就全招了。
“是……是一个蒙面的妇人……”他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她给了小的五两银子,让小的把一个药包扔进井里,说那是药铺里买的强效鼠药,能把井里的耗子都药死……小的……小的只当是驱鼠,没人告诉我这会要了人命啊!”
沈知微早已候在殿下,她命人取来赵三供出的、尚未用尽的毒包,当庭检验。
打开油纸包,一股刺鼻的腥臭混杂着金属的异味扑面而来。
她以银针探之,针尖瞬间乌黑。
“陛下,此物内含砒霜与腐肉混合物。砒霜少量可致上吐下泻,高热不退,与伤寒初症极为相似;而腐肉则会滋生大量秽毒,经井水浸泡扩散,确能引发大规模疫病。”
她转过身,冰冷的目光直刺赵三:“你可知,那些喝了井水的浣衣局宫女,临死前有多痛苦?她们高烧不退,疼得在床上翻滚,用指甲生生抓破自己的喉咙,只为能喘上一口气!”
“哇”的一声,赵三嚎啕大哭:“小的该死!小的真的不知道啊!”
沈知微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无知,从来不是免责的理由。你贪图五两银子,害了数十条人命,罪无可赦——但今日,真正该跪在这里的,是那个告诉你‘做点小恶无伤大雅’,并利用你的无知和贪婪,去犯下滔天大罪的人!”
她的视线,越过赵三,投向了更深处。
“传孙妙容!”
当那名形容枯槁的老妪被押上金殿,她却并未像赵三一样瘫软,反而昂首挺胸,目光中满是殉道者般的狂热。
她不跪,只是死死盯着沈知微,嘶声道:“妖妇!是你!你用妖术蛊惑君心!封井焚尸才是正道!只有火,才能净化一切污秽!”
面对她的指控,沈知微不争不辩。
她只向殿外轻轻招了招手。
片刻,小杏儿在一名女官的陪伴下,走上殿来。
她面色虽仍有些苍白,但步履稳健,眼神清明。
沈知微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孙妙容,你看清楚。她,是你要烧掉的‘瘟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杏儿依言,走到孙妙容面前,默默解开衣袖,将手臂展露在她眼前。
那上面,曾布满紫黑色疫斑的皮肤,如今只剩下浅褐色的印记,光滑而完整。
孙妙容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鬼神。
她嘴唇哆嗦着,一步步后退:“你……你……你怎么还能站起来?这不可能!”
小杏儿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因为沈掌医肯为我诊脉,肯为我试药,肯信我还能活。因为,有人肯看我的病,而不是直接点火。”
殿外,奉命带着火油木柴等候的老火者阿乙,恰好听见了这句对话。
他浑身一震,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油污的手,良久,默默将手中高举的火把,用力插入了身旁的泥地里。
火光摇曳了一下,熄灭了。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当夜,内侍省文书周九龄的房中灯火未熄。
他将沈知微早先公布的《防疫八法》,工工整整誊抄了七份,趁着夜色,悄悄塞进了各宫相熟的女官房中。
在每一份的末页,他都用蝇头小楷加了一行注脚:“吾亲眼所见,饮滤水者,至今无一人染疫。”
做完这一切,他在自己的书录日记中写道:“从前,笔下所记,皆为圣旨天威;如今,我但愿能为一句真话,留存一笔。”
他犹豫再三,终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将一份东厂审讯孙妙容的供词副本,连同一张纸条,送到了女医堂沈知微的案头。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疫起之前,淑太妃曾召见孙妙容三次,皆在焚香殿密谈。”
沈知微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指节微微泛白。
她抬眼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眸光一点点变冷。
火把照不到的地方,才藏着最深的黑。
三日后,大内初雪。
一道崭新的敕令——《宫中防疫令》,在宫中各处要道正式挂牌。
沈知微站在浣衣局前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身后,是百名新选拔的年轻医女。
她们人人佩戴着三层细纱制成的口罩,身旁立着一架架崭新的竹炭滤水器。
她亲自从第一架滤水器下接了一碗水,高高举起。
碗中清水,映着天光,清冽透亮。
“从此刻起,后宫之中,再无‘天谴’之说,只有‘病理’之分!”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传遍台下每一个角落,“从此刻起,每一口进入宫中的水,都必须经过三道关卡检验;每一个发热的宫人,都有权被看见、被记录、被救治!律法为盾,医者为矛,护我宫闱,再无枉死之人!”
说罢,她在一众敬畏的目光中,将那碗水一饮而尽。
“护我宫闱,再无枉死之人!”台下,百名医女齐声应和,声震四野。
远处,凤仪宫高楼的窗棂后,一角明黄的衣袖微微晃动。
淑太妃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转身回到温暖如春的内殿。
她纤长的指尖,轻轻抚过香炉中一枚尚未燃尽的符纸,那上面用朱砂绘制的符文诡谲而神秘。
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声浪,她的唇角,竟缓缓浮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
然而,所有人都忽略了,律法是冰冷的条文,而执行律法的是人。
人心,最是变幻莫测。
新令颁行的第一日,夜幕降临时,负责看守浣衣局三道门禁的东厂番子,见四下无人,便凑在一起,开始小声议论起城中新开的赌坊,浑然不觉,一个黑色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们身后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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