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成了最好的遮羞布,不仅遮掩了罪恶,也纵容着懈怠。
浣衣局三道门禁森严,白日里,连只苍蝇都得盘旋三圈才敢落下。
可到了夜里,铁打的规矩也软成了面条。
负责值守的东厂番子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凑在背风处,嘴里哈出的白气混杂着对城南新开宝局的垂涎。
“听说了吗?那新来的荷官,一手骰子摇得跟天女散花似的,绝了!”
“再绝也得有银子去不是?这鬼差事,连口热酒都喝不上。”
他们聊得起劲,浑然未觉身后一道清瘦的影子,已在他们投下的阴影里站了许久。
沈知微的目光越过他们松垮的肩膀,落在不远处。
一个负责倾倒污水的杂役,大概是觉得换草鞋麻烦,竟赤着脚,直接踩过地上那片混杂着石灰残渣的污水坑,然后大咧咧地就往第二道门里走。
而守在二门口的宫女,许是犯了困,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并未按规矩更换门口浸泡着消毒药水的麻布。
所有的新规,在这一刻,都成了一纸笑话。
“站住。”
声音不高,却像一根冰针,瞬间刺破了热络的闲聊。
几名番子猛地回头,看清来人时,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沈知微一袭青色素服,外面只罩了件寻常的斗篷,发髻上连根珠钗也无,可她往那儿一站,比阎王殿里的判官还让人胆寒。
那名赤脚的杂役更是吓得腿一软,僵在原地,一只脚还悬在半空,不知是进是退。
“白芷,”沈知微头也未回,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按规矩,该怎么办?”
她身后,同样一身劲装的白芷应声而出,手里提着一个小木桶,二话不说,走到那杂役面前,将桶里兑好的烈性消毒水,“哗”地一声,从他头顶浇了下去!
刺鼻的气味瞬间炸开,杂役被浇得浑身一激灵,尖叫起来。
“掌医大人饶命!小的……小的一时糊涂!”
沈知微缓缓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却扫向那几个噤若寒蝉的番子和宫女。
“我颁下的《宫中防疫令》,不是贴在墙上给各路神仙看的符,而是你们每一个人,从这道门踏进来的每一步,都得算数!”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律法能救人,也能杀人!今日你省一步路,明日可能就得多一座坟!你以为自己踩过的是一滩污水,实际上,是拿所有人的命在赌!”
她顿了顿,森然道:“传我将令:即刻起,防疫期间,所有当值人员但凡失职,一律记档问责!三次违规者,不论职位高低,一律调离疫区,永不叙用!各处轮值名单,收归我掌医司直管!”
此令一出,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
这是赤裸裸地从东厂和各宫手里夺权,但此刻,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大火是熄了,可这滚烫的灰,谁沾上,都得脱层皮。
就在这道铁腕将令传遍六宫的同时,被判了流放三千里发配至瘴疠之地的赵三,却在行刑前夜,冒死跪叩在女医堂门外,只求见沈知微一面。
他被带进来时,已没了人样,只是一个劲地磕头,语无伦次:“沈掌医,小的罪该万死!可……可小的娘当年也是这么没的!高热不退,浑身发紫,村里人都说是‘鬼疰’,是脏东西上了身,一把火烧了我们家的房子才算干净……那个女人给小的银子,说那是强效鼠药,能把井里的耗子都药死,我……我真当是驱鼠积德啊!”
他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沈知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半分波澜。
许久,她才从书案上拿起一份手抄的册子,递到他面前。
封面是几个清秀却有力的字:《污源处置规程》。
“你的愚昧害了数十条人命,流放之刑,你罪有应得。”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却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分量,“但死,是最无用的赎罪。你若肯在流放地,拿着这本册子,挨家挨户地教人如何辨别毒水,如何过滤井水,如何处置病死的牲畜,每救活十个人,我便为你向陛下请旨,减刑一年。”
赵三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沈知微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锐利,直直刺入他的眼底:“愚,不是原罪。可明知自己愚钝,却放任这愚钝去伤害他人,甚至将愚昧当作真理传播,便是帮凶,是共犯。去吧,用你剩下的人生,去把你犯下的错,一点点补回来。”
赵三颤抖着接过那本还带着墨香的册子,像是接住了自己下半辈子的命。
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这一次,没有哭喊,只有决然。
与此同时,内侍省的档案房内,文书周九龄正奉命整理刚颁行的《防疫八法》,准备誊抄后呈报内廷各司。
他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淑太妃身边那位贴身女官秦婉儿,正借着查阅旧档的名义,悄然将他刚整理好的一叠文书中,关于“水源净化”和“秽物隔离”的两页关键内容抽走了。
周九龄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恭敬地躬身,任由她离去。
待四下无人,他迅速从书案下抽出另一册早已备好的抄本,这册是“伪本”,里面关键的剂量和时辰都被他刻意改动过。
他将伪本混入即将归档的卷宗,然后,将那份真正的、一字不差的《防疫八法》真本,藏进了角落里一个废弃的尚药局药柜夹层中。
做完这一切,他故意让一小截用来标记的丝线头,从夹缝中微微露了出来,像一个不经意的疏忽,却是一个致命的诱饵。
当夜,一道黑影果然潜入档案房,精准地取走了夹层中的真本。
而她不知道的是,药柜对面的房梁阴影里,东厂的暗哨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风暴从未停歇,只是转入了更深的暗处。
南苑宫女的住处,小杏儿正带着几个新晋的防疫助手,给众人分发沈知微设计的竹炭滤水布。
一个管事的老嬷嬷却把手一背,冷笑道:“什么劳什子布片片,能比得上太妃娘娘亲赐的平安符?我们这儿的人,人手一道,百毒不侵!”
小杏儿没有争辩,她那张曾被疫病折磨过的脸上,透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
“嬷嬷说的是。只是这滤水布是沈掌医的将令,奴婢们不敢不从。不如这样,您挑两位信得过的人,用这布七日。奴婢也请两位曾饮过旧井水的姐妹过来,每日对比,七日后,是符纸灵验,还是这清水养人,一看便知。”
她的方法简单,却直击要害。
第三日,老嬷嬷那边便有一名宫女起了高热。
小杏儿当着所有人的面,不顾那宫女的哭闹,一把撩开她的衣袖。
只见光洁的手臂上,赫然出现了几点浅淡却扎眼的紫斑!
“嬷嬷,您看,”小杏儿的声音清亮而有力,“符纸,挡得住这个吗?”
满场死寂。
方才还笃信不疑的宫女们,看那紫斑如同看见了催命的阎王,纷纷后退。
那老嬷嬷更是脸色煞白,怔在原地,半晌,嘴唇哆嗦着,颤声问向小杏儿:“那……那我们该怎么活?”
一句话,问碎了满院的侥幸。
深夜,掌医司灯火通明。
沈知微正在翻阅从宫中各处送来的疫情快报。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除了集中爆发的浣衣局,掖庭、针工局,甚至是一些偏远的膳房,都出现了零星的发热记录。
但这些记录,无一例外,都被各宫管事以“体虚失调”、“偶感风寒”为由,草草记下,并未上报。
她霍然起身,提着灯疾步走到墙上那副巨大的皇城堪舆图前。
她手执朱笔,将所有出现发热记录的地点一一圈出。
一个个红圈,看似分散,毫无关联。
但当她将浣衣局那口被投毒的废井也标记上去后,一个诡异的脉络,赫然浮现在眼前——所有出事的地点,无一例外,都共用着源自宫墙西隅的几处地下水源!
而那里,正是三十年前,京郊柳村爆发大疫,地方官上报“瘴气蔓延,鬼魅作祟”的相似方位。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室内的烛火被风带得剧烈摇曳,将她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沈知微的呼吸微微一滞,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不是巧合……绝对不是巧合……是有人,知道怎么让一场精心策划的瘟疫,看起来……像一场天灾。”
她死死盯住那片被圈出的西隅之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冰锥般刺入脑海。
一个地方,不会无缘无故地,两次成为“天灾”的靶心。
除非,这“天灾”本身,就是可以被复制的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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