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前的风比别处更冷,像是被高耸的朱墙滤去了所有暖意,只剩下刀子般的凛冽。
沈知微提着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匣子里装的不是救人的药,而是她在这个时代赖以生存的利刃,是她逆天改命的唯一依仗。
谢玄就站在宫门洞开的阴影里,一身绯色飞鱼服在昏黄的宫灯下,像是凝固的血。
他没有看她,目光幽幽地投向深宫,仿佛能穿透层层殿宇,看见那即将上演的风暴。
“提督大人。”沈知微的声音平静无波。
“走吧,”谢玄终于侧过脸,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不见半分玩笑,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宁贵妃的肚子,等不了你我寒暄。”
一入承乾宫,一股浓重的血腥与药气混合的诡异气味便扑面而来。
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噤若寒蝉,太医院的几位老院判围在床边,个个面色惨白,束手无策。
龙床上,身怀六甲的宁贵妃面如金纸,浑身冷汗浸湿了锦被,蜷缩着身体,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腹部高高隆起,形状却有些怪异的扭曲。
“如何?”皇帝焦躁地踱步,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为首的刘院判哆哆嗦嗦地回话:“回陛下……娘娘、娘娘脉象沉乱,腹痛如绞,似是……似是胎位不正,又像是……邪祟入体,臣等已施针用药,但、但全无用处!”
“废物!”皇帝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香炉。
沈知微放下木匣,径直走到床边。
她无视众人惊诧的目光,伸手按向宁贵妃的腹部。
触手一片紧绷僵硬,腹中胎儿的活动已经微弱到几乎不可闻。
她一边用听诊器贴在腹壁上仔细探听,一边沉声问道:“娘娘何时开始腹痛?痛前可有用膳?或是……做过什么剧烈动作?”
旁边侍奉的宫女吓得魂不附体,颤抖着说:“回沈主官……午后娘娘还好好的,只是在园子里走了走,突然就……就喊肚子疼,像、像是被什么东西在里面拧着劲儿地绞!”
拧着劲儿地绞?
沈知微心中一沉,一个可怕的诊断浮现在脑海——卵巢囊肿蒂扭转!
怀孕期间,增大的子宫会改变附件的位置,极易诱发扭转。
一旦发生,卵巢血供被切断,若不及时手术,不出几个时辰,卵巢就会缺血坏死,腹中胎儿亦会因宫内环境剧变而窒息死亡!
她霍然起身,对着皇帝一字一句道:“陛下,贵妃娘娘此症非药石可医,乃是腹中生出一颗‘肉瘤’,其根蒂缠绕扭结,断了生机。若不立刻剖腹,取出肉瘤,正本清源,娘娘与龙嗣,危在旦夕!”
剖腹!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一派胡言!”工部侍郎裴敬之不知何时也赶到了,他须发戟张,厉声呵斥,“沈知微,你妖言惑众!我大周朝立国百年,闻所未闻剖开活人肚腹还能存活的道理!你上次用民间竹刀侥幸成功,已是邀天之幸,如今竟还想用你私自打造的那些不祥‘妖器’,在贵妃娘...娘身上动土?此乃大凶之兆,万万不可!”
皇帝本就心烦意乱,闻言更是犹豫不决。
沈知微冷冷地瞥了裴敬之一眼,不与他争辩。
她只对身后的小满使了个眼色。
小满立刻上前,将两只封口的陶瓮“砰”地一声,重重顿在金砖地上。
“陛下,诸位大人,请看。”
沈知微亲自揭开第一只陶瓮的封口,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她面不改色,将瓮口倾斜,一滩黄绿夹杂着血丝的脓液“哗啦”一下倒在预先铺好的白绢上,烂肉腐骨混杂其中,触目惊心。
“此瓮,盛的是上次为兵部侍郎家眷手术时,从她腹中取出的,因竹刀刮伤而溃烂流脓的腐肉。竹木虽生于自然,却多孔隙,最易藏污纳垢,一旦入体,便是后患无穷。”
满殿大臣纷纷掩鼻后退,面露嫌恶。
接着,她打开第二只瓮。
没有恶臭,只有一股淡淡的福尔马林气味。
她从中取出一个琉璃瓶,瓶中浸泡着一段粉色的组织,虽然同样骇人,但组织完整,边缘光滑,与那滩脓液形成鲜明对比。
“此瓶,装的是昨日掌医司处理的一例宫外孕标本,所用之器,正是我新铸的乌银手术剪。切缘清洁,毫厘不差。”
她将那瓶标本高高举起,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定格在裴敬之铁青的脸上。
“诸公所惧的,是所谓‘金属邪气’。可我想请问,这邪气,难道比眼前这看得见、闻得着的腐肉脓疮,更脏,更要人命吗?!”
她的声音清越如冰,掷地有声。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无人敢应。
皇帝的目光在两相对比的污秽与洁净之间来回,眼中的犹豫终于化为决绝:“准!沈知微,朕给你一个时辰,若是救不回贵妃,朕要你和你的掌医司陪葬!”
手术就在偏殿进行,四周燃起数十根巨烛,亮如白昼。
沈知微打开紫檀木匣,十二件崭新的器械在丝绒上泛着幽冷的光。
她当着皇帝和一众大臣的面,拿起一把手术剪:“此为乌银开刃剪,柄身刻‘掌医甲字叁号’,由匠人欧冶氏于庚寅年卯月所铸。”
她取过一块内侍早已备好的新鲜猪肝,手起剪落,一道平滑如镜的切口赫然出现,没有丝毫组织牵拉和毛刺。
“此为持针钳,‘掌医乙字柒号’。”她又拿起一把微型钳,灵巧地夹住一根浸过油的丝线,轻松穿过缝合针的针眼,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与此同时,小蝉在殿中缓缓展开一幅三尺长的《十二女科医械名录图谱》长卷,上面图文并茂,详细解说了每一件器械的名称、用途和保养之法。
“简直是胡闹!妇人女子,舞刀弄枪,成何体统!此举有违祖宗礼法!”一位老臣的遗孀,超品诰命崔夫人冷笑着出声。
沈知微头也不抬,一边用酒精为器械消毒,一边淡然反问:“崔夫人可知,我朝历代皇子接种人痘,预防天花,所用金针银勺,皆出自江南织造局的女工之手?她们世代相传,技艺精湛,只不过功劳簿上,从不配有她们的姓名罢了。救死扶伤,何时论过男女,分过礼法?”
崔夫人被噎得满脸通红,再说不出一个字。
一个时辰后,手术结束。
沈知微端着一个琉璃盏,走出偏殿,神色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回禀陛下,娘娘的性命保住了。只是……龙嗣因缺血过久,已然坏死。但臣已将坏死的输卵管与卵巢切除,并成功保全了另一侧,娘娘好生休养,日后仍有孕育的可能。”
她将琉璃盏高举过顶,里面盛着一个拳头大小、色泽暗紫、已经坏死的囊肿。
“此物,古籍中称为‘肠覃’。它非鬼非祟,更非邪气,而是长期服用微量毒物,日积月累,在体内生成的病灶。今日手术所用器械,共计七件,皆在我方医器坊独立铸造,流程可查,材质可验。”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目光如刀,直直射向面如土色的裴敬之。
“裴侍郎若还是不信,大可立刻派工部的能工巧匠,当场将我这几件‘妖器’拆解查验,看看它究竟是何构造,用的什么‘妖法’——只要,您敢让人碰它。”
这声挑战,无异于当众宣判!
裴敬之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官服。
他知道,沈知微这套器械的锻造之法神鬼莫测,自己的匠人连皮毛都未窥得,若是当众拆解,只会暴露工部的无能和自己的谎言!
他身后的儿子,在国子监任职的裴文昭,见父亲被逼至绝境,心神大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袖中却“啪嗒”一声,掉出半张卷起的图纸。
一名眼尖的东厂番子闪身上前,捡起呈上。
谢玄接过图纸,缓缓展开,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那上面,赫然是一张画了一半的、结构错漏百出的听诊器仿制图!
“陛下。”谢玄的声音华丽而冰冷,响彻大殿,“东厂查实,裴家私设作坊,已仿制听诊器十余具,意图通过边境走私,献予北狄藩王,用以换取战马与兵械的订单。另,御药房与工部勾结,三年来,以‘医具损耗’为名,虚报贪墨白银三千七百两,皆流入裴侍郎私库!”
证据确凿,动机昭然!
皇帝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抓起桌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在裴敬之头上!
“好!好一个国之栋梁!朕的贵妃在里面生死一线,你却在外盘算着如何用朕的医术去资敌!来人!将裴敬之父子给朕拿下,褫夺官职,抄没家产,贬为庶民,永不叙用!”
尘埃落定。沈知微却未趁机请功,只递上一本早已拟好的奏折。
“陛下,臣恳请,以掌医司为基,增设‘医械备案司’。凡宫廷所用医疗器具,无论来自何处,皆需经由本司检验、刻印、登记在册,方可用于宫中诊疗。同时,请陛下恩准,允许民间女匠参与医械锻造考核,择优录用。”
她要的不是赏赐,是制度。不是一时的胜利,是长久的规则。
数日后,城南废铁坊早已人去楼空。
欧冶娘悄然离去,只在烧黑的墙上,用炭笔留下了一行字:“器成于手,权归于心。后世若有女儿持此刀救人,便是我门徒。”
沈知微将那封谢玄转交的、写着同样字迹的信纸,在炉火中焚为灰烬。
她回到奉医堂,取出那把功勋卓着的乌银手术剪,擦拭干净,轻轻放入母亲手书的《产科辑要》旁边的玻璃展柜中。
柜门关闭的刹那,她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不再是那个在刑场上仓皇握刀自救的接生婆,而是一个目光沉静、真正开始执掌生死规则的人。
窗外,一道春雷划破天际,是为惊蛰。
酝酿已久的春雨终于洒落大地,仿佛有千万把看不见的新刀,正在泥土深处,随着万物一同,悄然发芽。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奉医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尖利而仓皇:
“沈主官!不好了!久居深宫的淑太妃……淑太妃娘娘,方才传下懿旨,召六宫所有主位娘娘……即刻前往长信宫,说、说是要在临终前,当众宣读一份……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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