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一列内侍监的小太监们便抬着一口沉重的紫檀木箱,在数十名禁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掌医司。
那箱子四角包金,箱盖正中贴着一张明黄的封条,上面龙飞凤舞的朱批,正是先帝手书——“赐淑妃雪莲,固本培元”。
为首的太监高昂着头,尖着嗓子宣读淑太妃的懿旨,话里话外都在强调此乃先帝遗泽,圣物天恩,着掌医司妥善保管,择吉日入药。
郑元通并未亲至,但他那阴狠的狞笑,仿佛已透过这口箱子,弥漫在掌医司的每一寸空气里。
这是一个阳谋,更是一道催命符。验,是为渎圣;不验,是为欺君。
沈知微身着一身利落的青色官服,静静听完,脸上波澜不惊,只淡淡道:“知道了,放下吧。”
她那过于平静的态度,反倒让来使的太监心里发毛,悻悻然地带着人退了出去。
阿蛮和小德子脸色煞白,围了上来。
“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这上面有先帝的御笔亲封啊!”
沈知微走到那口箱子前,没有丝毫犹豫,伸手便揭下了那张明黄的封条。
“先帝遗泽,更该泽被苍生,而非藏污纳垢。”她声音清冷,仿佛撕下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层虚伪的遮羞布。
“开箱。”
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霉变与腐烂的恶臭扑鼻而来。
箱内所谓的“天山雪莲”,早已不成形状,黑乎乎地糊成一团,上面甚至还有蠕动的白色蛆虫。
阿蛮“哇”的一声,险些吐出来。
“大人,这……这根本就是一箱烂草!”
“不是烂草,是毒药。”沈知微戴上细麻手套,用银镊夹起一小块霉变的“雪莲”,置于琉璃盘中,目光冷得像冰。
“去,把笼子都抬过来。”
掌医司的院中,十只崭新的木笼一字排开,里面是十只精神十足的白鼠,正吱吱地啃食着谷粒。
这是沈知微连夜命人从宫外采买的。
她有条不紊地将那块腐烂的“雪莲”研磨成粉,精准地分作三份。
“阿蛮,记录。”
“是!”阿蛮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执笔屏息。
“第一组,三只,取粉末蒸馏,收集其气,导入笼中。”
“第二组,三只,取粉末水煎,过滤毒汁,饮水饲喂。”
“第三组,三只,取粉末混入食料,直接饲喂。”
“余一只,为对照组,正常饲喂。”
沈知微的指令清晰而冷静,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不容置喙的专业与严谨。
在场的所有药工和宫人,都仿佛在看一场闻所未闻的祭典,诡异而肃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先出现反应的,是直接饲喂的第三组。
不过半个时辰,那三只白鼠便开始烦躁不安,继而浑身抽搐,口鼻渗出黑血,很快便僵直不动,彻底没了声息。
紧接着,饮用毒汁的第二组也相继倒下,死状凄惨。
只有蒸馏组和对照组的白鼠,依旧活蹦乱跳。
“死了……真的死了……”人群中发出恐惧的低呼。
沈知微充耳不闻,取过一把精巧的解剖刀,当着所有人的面,利落地剖开了一只死亡的白鼠。
她用镊子一一指出:“肝脾肿大,胃肠糜烂性出血,黏膜下有广泛性血点。这不是年久失效的霉变,这是典型的急性中毒。”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骇的脸,声音平静得可怕:“有人在先帝御赐的圣药中,掺入了足量的砒霜与乌头。”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亵渎圣物,已是大罪。
在圣物中投毒,嫁祸于人,更是诛九族的滔天之祸!
消息如插翅般飞遍了整座紫禁城。
凤仪宫内,淑太妃勃然大怒,当场摔了一套她最心爱的汝窑茶具,厉声责令东厂提督谢玄亲往彻查,务必将“亵渎先帝遗物、污蔑宫闱”的狂悖之徒就地正法!
掌医司内,风声鹤唳。
谢玄来得比所有人预想的都快。
他甚至没有带大队的番子,只身一人,穿着一身暗紫色的飞鱼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中,仿佛从阴影里走出的鬼魅。
他一出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没有去问责沈知微,只是踱步到那排木笼前,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看着那些鼠尸,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沈掌医,你的意思是,本督要信这些老鼠,胜过先帝的御笔亲封?”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却比冬日的寒风更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沈知微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她将盛放着鼠尸的托盘、研磨后的残药粉末、蒸馏出的冷凝液,一一陈列在他面前。
最后,她取过一根消过毒的银针,蘸取了那碗水煎毒液,移到一旁的炭火上缓缓灼烧。
只见银针与毒液接触的部分,迅速浮现出一层灰黑色的砷斑。
“提督大人,我要你信的,不是老鼠,是证据,是方法。”沈知微直视着他,字字清晰,“这只老鼠会死,换一只,结果也一样。这个人吃了会死,换一个人,结果也一样。若今后,宫中每一味入口的药,都能如此验证,这宫里,就再也不会有人因为错食假药而暴毙。提督大人掌管生死,想必比我更清楚,一条枉死的性命,背后牵连的是什么。”
谢玄沉默了。
他看着沈知微,那双总是盛着疯狂与暴戾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审视。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笃定,那不是对权力的藐视,而是对真理的绝对自信。
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传遍了整个掌医司。
“传令下去,封存宫中所有‘御赐陈药’,即刻清点造册。未经掌医司三验法检验合格,任何人不得擅自启用!违者,以谋逆论处!”
一言既出,乾坤底定。
这是东厂提督,第一次用他的权柄,为一项医疗制度背书。
是夜,掌医司的后门被“叩叩”敲响。
阿蛮警惕地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身形佝偻、满脸风霜的老妇人。
她自称姓陈,一辈子在民间采药为生,曾与沈知微的母亲柳氏,在同一位老药师门下学过几天本事。
她没有多言,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了过来。
“你娘走之前,托人给我带过一句话——‘真药不怕光,怕的是没人敢看’。丫头,你做得很好。”
说完,她便转身,蹒跚着没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沈知微打开油布包,一股清冽纯净的药香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朵保存得极为完好、花瓣层层叠叠宛如白玉的雪莲干品。
这才是真正的天山雪莲。
她摩挲着那冰清玉洁的花瓣,想起母亲那句遗言,眼底终是泛起了一丝微热。
“阿蛮!”她迅速收拾好情绪,“连夜对照此物,绘制《正形图》雪莲条目!将所有细节,断面、脉络、气孔,全部记录下来!此物,即为我掌医司‘真药基准库’的第一号藏品!”
翌日,天刚亮,郑元通的反击便来了。
他竟煽动了御药房近百名药工,抬着空药箱,将掌医司的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一时间,哭喊声、咒骂声震天动地。
“女医当道,断我生路啊!”
“祖宗传下的规矩,岂容她一个黄毛丫头说改就改!”
“神药拿去喂老鼠,这是作孽!要遭天谴的!”
沈知微站在台阶之上,看着底下群情激愤的众人,不怒不斥。
她只是命阿蛮捧出了连夜赶制出的《百药正形图》初卷,在高台上徐徐展开。
“各位都是炮制药材的行家,今日,我便请各位来上一堂课,如何辨别真假雪莲。”
她手持一根炭笔,对着陈氏带来的真品,在那巨大的牛皮纸上,从容不迫地勾勒出它细腻的断面纹理、莲座气孔的分布规律。
她甚至当众演示了真假雪莲在蒸馏时,香气的巨大差别,又让几个胆大的年轻药工上前,亲手触摸真品的质感。
“认得它,就能救一条命。医者也好,药工也罢,我们的手,最终都是要用来救人的。”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哭喊与喧嚣。
“从今天起,这些辨药之法,人人可学。掌医司会陆续将所有药材的图谱公布出来,谁学得好,谁炮制的药材能通过三验法,谁就能拿到宫里最多的订单。”
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
那些哭喊,在无可辩驳的事实与高超的技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终于,有十余名年轻的药童,悄悄地放下了手中的空药箱,从队伍里退了出来,走到台阶下,对着沈知微深深一揖。
“我等……愿留下,跟沈掌医学本事!”
就在此时,一队东厂番子如狼似虎地冲入人群,径直奔赴御药房,接管了所有库房的守卫。
谢玄的命令随之而来:御药房采办即日改革,试行“官督民办”新政。
药材标准由掌医司核定,天下药商,包括原御药房药工,皆可按标准竞标承制,合格者挂牌供药,优胜劣汰!
郑元通府邸中,心腹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
“老爷!不好了!东厂……东厂的人把公子给抓走了!说是……说是在咱们的药铺里搜出了伪造官药的模具,人已经押进了诏狱画眉轩!”
“哐当”一声,郑元通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碎片四溅。
他死死盯着墙上那块“仁和济世”的匾额,呆滞了半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癫狂与绝望。
“好啊……好一个沈知微,好一个谢玄!她要建新天,我就……我就掀了这地基!”
掌医司内,喧嚣散尽。
沈知微看着那卷初步成型的《百药正形图》,又看了看桌上那朵作为基准的、孤零零的雪莲。
图谱有了,标准有了,可她心里却丝毫没有放松。
她手中的这一朵真雪莲,又够谁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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