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谱有了,标准有了,可这一套精美的流程,就像是建立在沙滩上的楼阁,没有源源不断的真材实料,风一吹就散。
夜深人静,掌医司的灯火依旧明亮如豆。
沈知微面前,堆着小山般的旧账册。
这些都是她命小德子从内务府库房里搬来的,历年御药房的采买记录。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和灰尘,小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小心翼翼地帮着翻页,嘴里忍不住嘀咕:“大人,这些烂账有什么好看的?字迹潦草,墨色深浅不一,一看就是糊弄人的。”
沈知微头也不抬,指尖划过一行数字,眼神锐利如刀。
“糊弄人,也得有糊弄人的章法。你看这里,”她指向一卷三年前的秋季账目,“同一批次的川贝,九月入库价是二两银子一斤,到了十一月,就变成了十两。短短两月,价格翻了五倍。川蜀之地,那两个月既无大灾,也无战事,这银子是长了翅膀自己飞上天的么?”
她又翻开另一本:“再看这里,所有从江南运来的贵重药材,十之八九,都经了一家名为‘西市沈记’的药行中转。每过一手,价格便凭空涨上三成。宫中采买,本该是产地直供,何需一个京城药铺来做这二道贩子?”
小德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些在他眼中只是枯燥数字的东西,在沈知微的解读下,竟像一幅藏着无数鬼影的画卷。
沈知微放下手中的旧账,取过一本崭新的空白册子,封皮是醒目的朱红色。
她提笔在首页写下三个字:红册子。
“小德子,”她抬眸,目光清亮,“从今天起,掌医司所有药材的进出,除了内务府那本大账,我们自己,也要另立一账。”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郑重:“这本红册子,不记银两,只记三样:每日入库药材的品名与斤两;通过三验法的合格斤两;以及,未能通过而被销毁的损耗斤两。我要知道,每一味送进来的药,到底有多少能真正派上用场。”
小德子满脸不解:“大人,这……这为何不直接并入大账?多此一举,若是被郑……被他们知道了,又是口实。”
沈知微笔尖微顿,一滴浓墨落在纸上,晕染开来,像一滩干涸的血。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小德子,一字一句道:“因为,他们那本账,算的是银子。我这本账,算的是人命。一笔,都不能少。”
小德子的心猛地一颤,瞬间明白了这本薄薄的红册子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他挺直了腰杆,重重点头:“奴才明白了!”
数日后,就在沈知微对着红册子上那低得可怜的合格率一筹莫展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僵局。
一名身着暗紫色蜀锦长袍的商人,在掌医司门前递上名帖,指名求见沈知微。
帖上龙飞凤舞三个字:沈万山。
沈知微在偏厅见了他。
来人约莫四十出头,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商贾独有的精明。
他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沈掌医,草民此来,是为与您做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沈知微不动声色。
沈万山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坐下,仿佛是在自己家中。
“我知道您在查‘西市沈记’。不必查了,那家铺子,早已被郑元通的内侄把持,是专为宫里倾销劣药假药的销赃窟。您就算把它的账本翻个底朝天,也只会查到一本滴水不漏的假账。”
沈知微的瞳孔微微一缩。
“草民不才,在江南有几处药栈,自信能为您提供宫里需要的任何一味真药。”沈万山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草民不要暴利,只按药材的成本,加一成利。但草民有个条件,我供的药,需由掌医司出具文书,立一个‘官准字号’,让我的人和药,能光明正大地进入皇宫,不受盘剥。”
这条件太过诱人,也太过反常。
沈知微心中警铃大作:“你的药,从何而来?我如何信你?”
沈万山像是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份泛黄的田契,推到沈知微面前。
“草民在徽州有千亩药园,专种黄芪、白术、茯苓等地道药材。园中雇的,皆是无地的穷苦人家,收成之后,他们可得七成。这是当年家父定下的规矩。”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知微脸上,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沈掌医,您可知,令堂柳氏,当年为躲避仇家,曾在草民家的药园里,避难了整整三年。”
沈知微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他。
母亲那段颠沛流离的过往,她只知道零星片段,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被揭开一角。
沈万山叹了口气:“柳神医心善,那三年,她不仅帮着改良了药圃的土质,还教会了药农们如何辨别病株、防治虫害。我沈家能有今日,离不开她当年的恩情。沈掌医,您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令堂的眼光。”
沈知微拿起那份田契,指尖微微颤抖。
良久,她缓缓点头:“好,我答应你。”
三日后,第一批来自江南的药材运抵宫门。
沈知微亲自带人开箱验货,当着所有人的面,严格执行三验法。
从初检、动物实验到化学分析,无一疏漏。
结果出来,全员通过!
那一日,掌医司的药工们看着那些色泽纯正、气味清冽的真药,许多人竟激动得红了眼眶。
沈知微当即拍板,在掌医司设立“收支双轨制”。
内务府拨下的官银,一律只用于三验法的开销、药工的培训与监管薪俸;而沈万山供来的药材,则由掌医司独立核算,售予各宫的利润,尽数存入“红册子”的账下,用于反哺药园、培养新一代的年轻药童。
她更做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命人在掌医司外墙上,挂出了一面巨大的木制“药目榜”。
每日更新,将新入库药材的名称、产地、供货商(沈万山)、入库价格、检验结果,全部公之于众。
各宫的采买太监,可以自行比对,择优选用。
一时间,掌医司门庭若市。
透明的价格,过硬的质量,让那些习惯了吃回扣、用劣药的宫人无所遁形。
郑元通彻底坐不住了。
他眼见自己经营多年的药材帝国正在土崩瓦解,惊惧之下,连夜在府中销毁所有见不得光的私账。
火光熊熊,映着他扭曲的脸。
然而,百密一疏。
他烧掉了所有账本,却忘了书房那本他时常翻阅的《本草拾遗》中,还夹着一本薄薄的密册。
册子上没有银钱记录,只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着他十数年来,向各宫嫔妃“孝敬”假补药的名单——某妃,血虚,进贡假鹿茸精三两;某嫔,气郁,奉上硫磺熏过的陈皮半斤……
这本册子,当夜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东厂提督谢玄的案头。
谢玄甚至懒得亲自审问,只命人将册子抄录了七份,用最普通的信封装着,不着痕迹地送入了几个位份最高、且名列册上的寝宫之中。
次日,朝会未散,后宫便炸开了锅。
数名曾服用过“特供补药”的妃嫔惊怒交加,直冲御前,哭诉自己被奸人所害,要求彻查御药房。
郑元通百口莫辩,在皇帝冰冷的注视下,冷汗涔涔,最终被迫交出了象征御药房最高权力的总提调印信。
深夜,掌医司内。
喧嚣散尽,沈知微在灯下仔细核对那本越来越厚的“红册子”。
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她都亲自过目。
忽然,她的笔尖停在了某一页。
“丙辰年,冬月,支三百两,用途:炭薪。”
她眉头紧锁,这笔支出数额不大,混在一堆采购条目里毫不起眼。
但她清楚地记得,那一整个月,因天气不算严寒,且掌医司新得了几件皮裘,她曾下令节省用度,严禁生盆炭取暖。
三百两,不多,但绝不是一笔该有的开销。
她提笔,用朱砂重重圈出了“炭薪”二字,随即扬声唤道:“小德子!”
小德子快步从外间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去查,”沈知微指着账目,眼神冷冽,“就查这个月,这三百两银子到底买没买炭,若是买了,炭又送去了哪里。去工部、内务府,翻遍所有的出入库记录,我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是!”小德子看着沈知微严肃的神情,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窗外,夜凉如水。
一道玄色身影负手立于远处殿宇的檐角,默然注视着掌医司那唯一未熄的灯火。
“她以为自己在建一座药坊……”谢玄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其实,她已在织一张网。”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他身侧暗卫手中一本刚刚呈上来的旧档。
账册一页被风掀动,翻到了背面。
一行被水渍浸染过,几乎看不清的极小墨字,在月光下一闪而过——
“丙午年,柳氏拒掺黄土,沉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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