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偏坊的炭盆烧得正旺,沈知微的狐裘大氅还搭在门槛边,指尖已按上阿铁手中那截铜管。
铜管表面还带着新铸的毛刺,扎得她指腹微微发疼——这疼倒比金殿里的龙涎香实在,像根针戳在她心口,提醒她此刻该做什么。
“昨日在金殿,我见裴文远的朝珠滚了满地。”她忽然开口,目光却没离开阿铁正在打磨的铜架,“东珠圆则传声稳,可咱们要的不是圆,是准。”阿铁的凿子顿了顿,抬头时眉骨上沾着铜屑,像落了层细雪。
他懂的,沈司主说的“准”不是匠人嘴里的“分毫不差”,是要这铜管能把胸腔里那点若有若无的震颤,原原本本送到医者耳朵里。
“把中间的铁箍再缩半寸。”她屈指敲了敲铜架中央的凹槽,“听诊器母体要贴紧胸骨,松一分漏了声,紧一分压变形。”阿铁没说话,用角尺量过尺寸,转身从木匣里挑出更细的铜丝。
他掌心的老茧蹭过铜丝时发出沙沙声,像极了沈知微昨日在金殿上掷玉尺的动静——那时满朝官服窸窣,倒不如这铜丝擦过木案的声响利落。
偏坊的日头落得快,等沈知微将改良后的铜架举到耳边时,窗纸已泛了青灰。
她按住自己左胸,心跳声顺着铜管传来,像擂在竹筒里的鼓点,比用耳朵直接贴胸清晰三分。“成了。”她放下铜架,眼底泛起少见的亮,“明日让小医女们带着这东西去产婆坊,教她们听胎位。”阿铁擦了擦手,将铜架小心收进锦盒,盒底垫着他特意裁的软皮——沈司主说过,金属硌着产妇的肉,会让她们更慌。
“沈司主。”
小满的声音从偏坊外传来,带着夜露的潮气。
她捧着半尺厚的《日醒录》,发梢沾着星子似的冰晶,显然是从静养殿一路跑过来的。
沈知微接过册子,见封皮上还留着小满掌心的温度,翻到最新一页时,烛火“噗”地跳了跳——那页纸边角被捏得发皱,是小满刚才太用力。
“戌时三刻,呼吸频率骤增至二十七次。”小满的声音发紧,手指点着墨迹未干的记录,“李元音弹完《安神引》第三拍,陛下左瞳收缩了半分。”她想起今日午后,沈知微在解剖图前用朱砂笔圈出的“听语中枢”,喉结动了动,“您说过,神经...神经通路重建时会有这样的反应?”
沈知微没急着回答。
她盯着那组波动的数字,仿佛看见皇帝混沌的意识里,有根极细的线正在抽丝——那是被《安神引》撩动的听觉神经,正试着勾住清醒的边缘。“不是‘会有’,是‘必须有’。”她提笔在“第三拍”旁画了个圈,墨迹晕开,像朵极小的血花,“明日午时,让李元音改用断续鼓点。”她抬头时,目光穿过小满落在窗外的雪地上,“要像屋檐滴水,一滴,两滴,停半刻,再落。”
“这是...”
“刺激时间感知中枢。”沈知微将笔往笔山一搁,笔杆撞出清脆的响,“他现在分不清昼夜,得用声音给他造个钟。”她解下腰间的玉尺,尺身还带着她的体温,“去把新制的头戴装置取来,明日要用上。”小满应了声,转身时撞翻了案头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日醒录》上,将“左瞳收缩”四个字晕成淡蓝的雾。
静养殿外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谢玄的玄色飞鱼服裹着寒气进来时,沈知微正对着那幅脑部解剖图发呆。
图上“识语之区”的批注被她用红笔圈了又圈,纸背都洇透了。“裴怀安在礼部设了七重法坛。”他的声音像浸了冰水,“七日后行‘移魂大典’,说要请陛下的魂魄附到‘容器’身上。”
沈知微的指尖在“唤觉之门”上顿住。
她想起裴文远被拖出金殿时的尖叫——“秩序从来不怕一个人”,可此刻裴家的另一条毒蛇已吐着信子游来。“什么容器?”她问,声音比解剖图上的羊脂更冷。
“礼部从慈济堂挑了个十二岁的哑巴。”谢玄的拇指摩挲着腰间的绣春刀,刀鞘上的云纹被磨得发亮,“名唤阿寂,说是天生心窍不通,最宜做圣心容器。”他忽然笑了,那笑像冰面裂开条缝,“裴怀安今日去尚书房验人,说那孩子端坐如佛,对光无反应。”
沈知微的目光从解剖图移到谢玄脸上。
廊下的灯笼映着他眼尾的红痣,像滴凝固的血。“你信吗?”她问。
“我信你说的。”谢玄伸手,将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擦过她耳尖的薄茧——那是长期用听诊器磨出来的,“你说心跳不说谎,那孩子若真没心跳,裴怀安早把他埋了。”
沈知微忽然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脉跳得稳,像工部新铸的铜钟。“明日我要给陛下用新装置。”她轻声说,“铜管贴耳,振动片贴太阳穴,李元音敲编钟。”她的手指顺着解剖图上的“唤觉之门”划下来,“若这里还能活,裴怀安的坛,就是个笑话。”
谢玄低头看她,见她眼底燃着簇小火,比金殿上的玉尺更烫人。“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守着。”她松开手,将解剖图卷进竹管,“守着裴怀安的坛,守着那个叫阿寂的孩子。”
次日清晨,寒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静养殿的飞檐。
沈知微站在龙床前,新制的头戴装置在她掌心泛着冷光——铜管弯成耳状,中央的振动片用软皮裹着,是阿铁连夜改的。
皇帝的脸还像金殿上那样灰白,可沈知微知道,他的血管里正藏着暗涌的生机——昨夜小满记录的呼吸波动,不是回光返照,是困兽在撞笼。
“敷冰巾。”她对旁边的医女说。
冰巾刚贴上皇帝额头,她便将头戴装置轻轻扣在他耳上,铜管的弧度恰好贴着耳郭。
李元音在帘外叩响编钟,第一声清越,第二声沉缓,第三声...停了。
静得能听见龙涎香烧尽的噼啪声。
然后,第四声。
皇帝的喉间突然发出极轻的“呃”,像婴儿饿了时的轻啼。
小满手里的记录册“啪”地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捡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疼,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疼得她想笑。
沈知微却像没听见那声“呃”。
她俯下身,对着皇帝的耳朵轻声说:“我是沈知微,你在宫中。”她的呼吸拂过他灰白的鬓角,“现在是清晨,你该醒了。”
帘外的编钟又响了,这次是五声,停半刻,再三声。
皇帝的手指动了动,小指微微蜷起,像要抓什么——抓她的手,抓窗棂的光,抓被裴家困了七日的命。
同一时刻,尚书房的香炉飘着沉水香。
裴怀安跪在阿寂面前,双手合十,眼角的泪痣跟着颤抖:“圣心将栖,万民得安。”阿寂端坐在蒲团上,瞳孔像两滴凝固的墨。
裴怀安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顶,忽见那孩子的嘴动了动。
“指令接收完毕。”阿寂的声音像破了的风箱,刺耳又机械。
裴怀安的手悬在半空,笑出了声。
他身后的小太监忙捧来金漆托盘,里面盛着七枚赤金镇魂钉——这是“移魂大典”最紧要的法器。
可没人注意到,角落的博古架后,秦玉娥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她望着阿寂空洞的眼睛,想起三个月前在慈济堂,这孩子还会追着她要糖吃,奶声奶气地喊“秦姑姑”。
她摸出藏在袖中的碎布,那是方才撕下的衣袖角,上面用炭笔写着“阿寂原名周明远,慈济遗孤”。
趁裴怀安转身的刹那,她将碎布塞进香炉的灰烬里——火星舔过布角,“周明远”三个字先着了,像被风吹散的雪。
深夜,掌医司值房的烛火还亮着。
沈知微摊开一张素笺,笔锋在纸上游走,画出高低错落的波浪线——那是她根据皇帝今日的反应,专为李元音设计的新曲谱。
墨迹未干时,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像极了她方才听见的,皇帝那声极轻的“呃”。
她放下笔,望着案头的玉尺。
尺身映着烛火,“仁心为度”四个字泛着暖光。
忽然,她想起阿铁今日说的话——“这铜架要是能传声如语,往后产婆不用趴孕妇肚子上听,体面多了。”
体面?
不,她要的不是体面。
她要的是,每个产妇的心跳都能被听见,每个将醒的帝王都能被唤回,每个被当成“容器”的孩子,都能喊出自己的名字。
她将新谱卷成细筒,用红绳系好。
窗外的雪又下大了,落在瓦当上,像给宫墙盖了层软被。
明天,该召李元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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