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李元音的墨绿官服已浸了潮气。
他立在掌医司值房外,袖中《雅乐正律》的书角被攥得发皱——自昨日接到沈知微的传召,他在值房来回走了十七遍,每一步都碾过礼部新颁的《禁乐令》。
“乐正大人。”小满掀开门帘,鼻尖冻得通红,“司主在等您。”
李元音喉结动了动。
他见过沈知微在金殿掷玉尺的狠劲,也见过她在产婆坊教小医女听胎心时的温软,此刻推开门,却见她正伏案描谱,笔锋如刃,在素笺上割出细密的波浪线。
“坐。”她头也不抬,指尖点了点案边的木凳。
李元音刚落座,一张绘满奇形符号的纸便推到他眼前——那线条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又像编钟振动时荡开的涟漪。
“这是我昨夜录下的唤醒频率。”沈知微的指节抵着纸角,“每分钟72拍,波长对应婴儿啼哭基频。
我要你把它编成一支曲子,叫《醒钟》。“
李元音的瞳孔缩了缩。
他识得这频率——三年前在太医院,他曾偷听过濒死婴孩的哭声,那声线里藏着最原始的生之渴望。
可不等他开口,沈知微已冷笑:“你想说礼部禁了非典乐?”
“司主...”
“禁的是’非典‘,不是’像典‘。”她抽出另一张纸,上面是《大韶》祭乐的曲谱,“把《醒钟》的节拍嵌进祭乐的骨缝里。
编钟起音用黄钟宫,收尾换太簇调——裴怀安要听神佛的慈悲,我们就给他听心跳的慈悲。“
李元音的手指抚过两张曲谱的边缘。
沈知微的墨迹未干,混着他的《雅乐正律》,竟有了种破茧的锋利。
他抬头望进她眼底,那里燃着他在慈宁宫救火时见过的光——不是敬畏,是要烧穿虚妄的火。
“好。”他抓起笔,笔尖在五线谱上悬了悬,终究落下,“我在第三段加摩记节拍,用埙声掩着。”
沈知微的唇角动了动,像是笑,又像是松了口气。
她将曲谱收进锦匣时,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谢玄的暗卫到了。
谢玄的书房燃着沉水香。
他倚在圈椅里,玄色飞鱼服上还沾着晨露,手中泛黄的户籍簿却干得发脆。“辛未年慈济女馆纵火案。”他的拇指划过“周氏遗孤”四个字,“当年徐廷章之弟是巡检司副使,负责查案。”
暗卫单膝跪地,声音发紧:“徐府旧仆说,那夜女馆里有位周姓接生婆,怀了七个月的身孕。
火起前她给个难产的夫人接生,留了血契。“
谢玄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裴怀安抚摸阿寂头顶时的慈悲模样,想起那孩子空洞的眼睛——原来不是天生心窍不通,是有人要烧尽所有知道秘密的嘴,连胎里的婴孩都要斩草除根。
“去查徐廷章和裴家的账。”他将户籍簿塞进暗格里,“尤其是辛未年之后,裴家给徐府送了多少田契。”
三日后的晨省,太极殿的龙涎香里混进了编钟的清响。
沈知微站在皇帝龙床前,新制的脑波共振仪闪着冷光——铜管贴住皇帝耳郭,细线从他额际连向铜制刻度盘。
“启禀陛下。”她的声音清亮如钟,“臣用声振引觉之法,助圣心归位。”
李元音的《醒钟》从殿外淌进来。
前两段是《大韶》的庄重,第三段埙声一起,编钟突然轻了半拍——像婴儿在睡梦里蹬了蹬腿,像春冰初融时的第一声裂响。
刻度盘的指针动了。
从“混沌”区缓缓挪向“觉”字,每走一分,殿内抽气声便密一分。
“此非鬼神感应。”沈知微指着指针,“是声振刺激听语中枢,搭起神经桥接。”她转头看向裴怀安,后者的朝珠在掌心攥成一团,“裴大人说的移魂,可敢让这指针作证?”
裴怀安的脸白得像殿外的雪。
他张了张嘴,却被顾玿的动静打断——那画师正伏在案前作画,笔锋在“移魂图”上勾出个无面傀儡,背后牵线的影子,分明是他的官服纹样。
同一时刻,慈宁宫偏殿。
小满盯着阿寂的右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每当《醒钟》的埙声响起,这孩子的小指就会轻轻抽搐,像在弹看不见的笛孔。
“司主!”她捧着《慈济残档》冲进值房,“周氏女擅笛!
残档里写,她孕期常吹《折柳调》,孩子出生时会跟着眨眼!“
沈知微的手指在残档上顿住。
她想起阿寂机械的“指令接收完毕”,想起他凝固的瞳孔——不是无知觉,是被药封了情窍。“去找谢玄。”她抓起笔,“让他带秦玉娥来,她知道镇神散的解法。”
深夜的偏殿点着牛油烛。
秦玉娥跪在阿寂面前,手中的竹筒还带着体温——那是李元音连夜仿的周氏竹笛,吹口磨得发亮。
“他...他三岁时我教过他《折柳调》。”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烛芯,“后来裴大人说,要清他的六根,每日喂镇神散...”
沈知微将竹笛塞进她手里:“吹。”
笛声起时,阿寂的睫毛颤了颤。
第一声“哆”,他的小指蜷成半拳;第二声“来”,他的喉结动了动;第三声“咪”——
“娘...”
两个字从他干涸的唇间挤出来,像春芽顶破冻土。
秦玉娥的笛“当啷”落地,她扑过去抱住他,眼泪砸在他灰扑扑的衣领上。
阿寂的手悬在半空,最后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顶,像在确认这不是梦。
沈知微望着仪器上飙升的脑波曲线,喉咙发紧。
她想起阿铁说的“体面”,想起自己在金殿掷玉尺时的狠劲——原来最体面的,从来不是规规矩矩的铜架,而是每个被当成工具的人,都能喊出自己的名字。
“第七日快到了。”谢玄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玄色飞鱼服裹着夜寒,“裴怀安的法坛搭好了,七重香案,七盏长明灯。”
沈知微摸出袖中的玉尺。
尺身“仁心为度”四个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块烧红的铁。
她望着阿寂还沾着泪的脸,又望向皇帝龙床方向——那里的《醒钟》还在回响,一下,两下,像在数着黎明的脚步。
第七日的晨雾里,有人在敲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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