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晨雾裹着冷霜漫进静养殿檐角。
沈知微站在殿外阶前,玄色翟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月白中衣——那是她特意换的素色,像极了三年前刑场上染血的接生服。
掌医司二十八个医女分列左右,青铜药箱码成两堵墙,箱盖叩击声与远处编钟的清响撞在一起,碎成满地寒星。
“司主。”
苍老的唤声从雾里浮出来。
白芷拄着乌木拐杖,发须皆白如霜,左手攥着一卷泛黄的绢帛,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灰。
他每走一步,拐杖头就在青石板上叩出闷响,像在数着最后几口气。
沈知微迎上去,刚触到那卷绢帛,指尖就被糙纸硌得发疼。“《逆脉归真·终篇》?”她翻开半页,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里,有半行小字被反复圈点:“需十六日温养,强激则九死一生。”
“昨夜翻遍太医院地库。”白芷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像老树根刮过瓦砾,“当年我师父为救先太后,试过这法子。
他说...残识如灯芯,强频共振是拿命去引火。“他枯瘦的手突然攥住沈知微手腕,”今晨卯时三刻,陛下脑波跌进混沌区,只剩十五日光景了。“
沈知微低头看腕上老人的手,青筋暴起如枯藤。
她想起三天前在值房,这老人还为“男女授受不亲”不肯让她搭脉,此刻却攥得这样紧,像要把半条命塞进她掌心里。
“搏。”她抽回手,将绢帛塞进袖中,“去取最大号的共振仪。”
“司主!”小满从殿内跑出来,鬓边珠花乱颤,“太医院刘典药说振幅过大会震碎听神经——”
“震碎的是他们的鬼话。”沈知微扯下头上金簪,将垂落的发丝随便挽起,“去把我的共振仪拿来。”她转身看向静养殿内的龙床,皇帝苍白的脸在纱帐后若隐若现,“我要和陛下连上线。”
白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拐杖“当啷”砸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时,沈知微看见他眼角有浑浊的泪,坠在皱纹里,像颗凝固的琥珀。“当年...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他哑声,“他说医者的命,该烧在救人的路上。”
金殿的龙涎香浓得发苦。
裴怀安跪在七重香案前,玄色祭服拖在汉白玉地面,像团化不开的墨。
他亲手点燃第七盏长明灯,火苗舔着“移魂”二字的黄表纸,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那是他熬了三夜写的祝文,每字每句都浸着《道藏》里的玄虚。
“承灵者上!”司礼监掌印尖着嗓子喊。
阿寂被两个宦官架着走上承灵台。
他穿月白道袍,腰间系着裴怀安亲手编的续命绳,可眼底仍是一潭死水。
沈知微教他吹的竹笛被扔在角落,笛身沾着香灰,像根被遗弃的枯骨。
徐廷章带着百官跪成一片,朝珠撞在青砖上,叮咚声里混着压抑的抽气。
有人偷偷抬头,正撞进裴怀安扫过来的眼——那眼神冷得像淬过毒的刀,吓得他立刻低头,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恭请圣魂归位——”
司礼监的声音刚扬起,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内侍跌跌撞撞冲进来,官帽歪在脑后,腰间鱼符撞得叮当响:“启...启禀大人!
静养殿传信,陛下...陛下开口说话了!“
金殿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裴怀安的手悬在半空,香灰簌簌落在祝文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徐廷章猛地抬头,朝珠串“啪”地崩断,东珠滚得满地都是。
“胡言!”裴怀安霍然站起,祭服下摆扫翻了香案,“陛下昏迷三月,怎会突然——”
“裴大人不信?”
清泠的女声从殿门传来。
沈知微踏过满地东珠,手中攥着张泛着墨香的脑波图谱,发间金簪歪着,露出耳后一道淡红的压痕——那是共振仪铜管勒出来的。
她身后跟着谢玄,玄色飞鱼服沾着晨露,怀中抱着个密封陶罐,罐口封着东厂的朱印。
“陛下刚才说:‘谢玄...无罪...’”沈知微举起图谱,纸页在她指节间簌簌发抖,“这是实时脑波记录,从‘混沌’跳到‘觉’用了七分零三秒。”她看向裴怀安,“您说的移魂,需要圣魂离体七日,可现在的圣心,分明还在自己的脑袋里。”
裴怀安踉跄后退,撞在承灵台的青铜鼎上。
鼎身晃了晃,溅出的香灰落进阿寂道袍领口,他却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不可能...”裴怀安扯着自己的朝珠,“《道藏》说...说七魄离身,三魂可续...”
“《道藏》没说过,人脑有八百亿神经突触。”沈知微从谢玄手里接过陶罐,“这是从阿寂体内清出的镇神散残渣,西域迷魂草、龟甲粉、人胞灰——您要的’纯净载体‘,不过是用毒药腌出来的活瓮。”她又展开一卷户籍,“他本名周明远,辛未年慈济女馆遗孤。
那年大火烧了女馆,烧了他娘的接生箱,烧了所有知道您秘密的嘴。“
徐廷章突然捂住嘴,喉间发出压抑的干呕。
他想起前日谢玄送来的田契——辛未年裴家给徐家的三十顷良田,田契背面还沾着焦黑的碎屑,像极了当年女馆火场的灰烬。
“为了江山稳定,牺牲一人何妨!”裴怀安突然嘶吼,双眼赤红如血,“若圣心不续,天下必乱!”
“那您告诉我,”沈知微走到阿寂面前,轻轻捧起他的脸。
少年的皮肤冷得像块玉,可当她指尖触到他后颈时,能感觉到细微的颤抖——那是被药物压抑了三年的神经在苏醒,“下一个被做成瓮的,会不会是您嫡子?
再下一个,会不会是您自己?“
裴怀安的吼声响到一半,突然哽在喉咙里。
他望着阿寂空洞的眼睛,想起自己幼子周岁时攥着他朝珠笑的模样,想起夫人在佛前为儿子求的长命锁。
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他突然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最后一盏长明灯。
火苗舔着祝文,“移魂”二字先烧了起来,接着是“圣寿”,是“永祚”,最后连裴怀安的官印都卷进火里,熔成一颗暗红的铁珠。
大典终了时,晨雾已散。
阿寂被小满扶下承灵台,他的小指还保持着吹笛的姿势,轻轻碰了碰沈知微的手背——像只刚学会飞的雏鸟,试探着触碰天空。
沈知微摘下头上的共振仪,金属外壳还带着她的体温。
她将仪器轻轻放在案上,转身时看见谢玄站在殿门口,玄色飞鱼服被阳光镀了层金边。
他冲她微微颔首,袖中户籍卷角露出半页,正是周明远的出生记录——上面“生母周氏,擅笛”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司主。”小满抱着阿寂的竹笛走过来,“要送他去掌医司吗?”
沈知微摸出袖中的玉尺,“仁心为度”四个字被捂得发烫。
她望着阿寂逐渐有了焦距的眼睛,轻声道:“送他回家。”
风穿窗而入,吹起桌上未干的《醒钟》乐谱。
远处宫墙内传来一声清亮的啼哭——是景阳宫的美人刚诞下小皇子,产婆的笑声混在哭声里,像串跳脱的银铃。
沈知微转身走向殿外,阳光落满肩头。
她听见身后传来谢玄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和她的步调严丝合缝。
这场仗,她赢了。
可当她抬头望见金殿上斑驳的琉璃瓦时,忽然想起皇帝那句“谢玄无罪”——那五个字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此刻还在震荡,波纹正朝着更深处扩散。
静养殿外的风突然大了。
檐角铜铃被吹得叮当响,混着远处传来的喧哗,像极了三年前刑场上的人声鼎沸。
但这一次,沈知微摸了摸胸前的听诊器,旧皮套还带着体温。
她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粘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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