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乱平息后的第三日,江南女医堂的焦木已被尽数清理,新砌的青砖墙围起一方洁净院落。
晨光洒在重建的“产安阁”匾额上,映出几分新生之气。
没有锣鼓喧天,也没有官府仪仗,沈知微只是站在门槛内,亲手推开那扇曾被火把砸裂的木门。
门轴吱呀一声,仿佛是大地的叹息终于落地。
她未穿官袍,也未佩印绶,只一身素白衣裙,胸前听诊器随步轻晃,像一道沉默的宣言。
十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堂前长凳上,陈阿婆捧着粗陶碗,指尖还在微微发抖——那是三天前举着火把冲门的人之一。
如今她低头看着碗里温热的甘露汤,闻着淡淡的薄荷与茯苓香,忽然红了眼眶。
“我……我孙媳妇要是早喝上这药,兴许就不会……”
话没说完,已是哽咽。
沈知微走来,在她身旁轻轻坐下,声音平静:“所以,我们今天不谈对错,只谈怎么让下一个女人活下来。”
她抬手一招,小满捧出一个乌木托盘。
上面覆着一方白绢,隐隐透出金属冷光。
全场寂静。
她缓缓揭开——
一座青铜基座静静卧于其上,形如古尺卧龙,四角雕有脉纹回旋,中央凹槽可嵌入一块小型铜尺。
底座边缘刻着细密沟槽,如同年轮记录岁月,又似经络贯通四肢。
“此为‘可拆卸心尺基座’。”她的指尖抚过表面,“由工部老柯师傅以失蜡古法铸成,能嵌入山地、水乡、旱原各类地形,每夜自动析出土壤湿度、水源毒素、疫病潜势三项数据。”
众人屏息。
她继续道:“从今日起,凡设医塾之地,皆立‘心尺台’。村民轮值守护,数据三日一报,纳入《乡医录》。若某地孕产妇死亡率连续三月超两例,掌医监将亲赴查因。”
她说得极淡,却字字如钉入土。
老柯蹲在角落,粗糙的手掌摩挲着自己打造的基座,喉头滚动,终是一声未吭。
他知道,这已不是一把量骨定罪的刑尺,而是一杆替无声者发声的命尺。
窗外树影微动。
杨瑃立于檐下,身影被晨光拉得瘦长。
他手中攥着半截断尺——那是昨夜他在废墟中翻找良久,从泥里挖出的残件。
原本完整的礼制之尺,如今从中断裂,铭文模糊,只剩“仁”字一角还依稀可见。
他望着堂内那些曾与他一同高喊“妖妇”的老人,此刻却一个个点头应允,甚至主动请缨要当第一任“心尺守夜人”。
荒谬吗?
可当他看见陈阿婆颤抖的手接过《基础识症图册》,一字一句学认“胎动异常七征”,当他听见另一个老农问:“大夫,你说的消毒水,我能用竹筒背回村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生所执的“正统”,竟比不上一碗净水布滤过的清水来得真实。
谢玄是在午后回来的。
黑骑未入堂前,便悄然退至林外。
他独自踏入庭院时,肩甲未卸,眸色沉沉,雨水顺着披风滴落在阶前。
“户部侍郎李崇文。”他在沈知微耳边低语,“幕后之人。三年间暗资民间‘卫道会’十七起,意图借民乱逼宫,废除《女医巡乡制》,重立‘儒医监’统摄天下医政。”
他说完,刀柄微扬:“今夜便可提他入诏狱,东厂自有手段让他开口。”
沈知微却摇头。
“杀一人易,破一念难。”她望向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你斩得了他的头,斩不尽这世道对女子行医的偏见。若不清其心,明日还会有十个杨瑃,百个‘卫道会’。”
谢玄眸光一闪:“你要亲自去见他?”
“不是审罪。”她取下听诊器,轻轻放入匣中,“是问心。”
当晚,诏狱最深处。
油灯昏黄,铁栏森然。
杨瑃蜷坐于草席之上,双手抱膝,昔日清朗书生,如今鬓发散乱,眼中布满血丝。
门开时,他抬头,见沈知微缓步而来,身后无兵无卒,只带了一盏风灯。
她在他面前坐下,距离不过三尺。
良久,她才开口:“你读圣贤书,可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杨瑃冷笑:“你是要我忏悔?”
“我不是要你悔。”她声音很轻,“我要你知道——我救的每一个孩子,都不是别人的种。她们的母亲,也是被人叫过闺名的姑娘;她们的父亲,也曾抱着襁褓笑过。你口中所谓的‘逆天’,不过是我想让他们都活。”
烛火跳了一下。
杨瑃闭上眼,袖中手指剧烈颤抖。
片刻后,他猛地张口,一颗乌黑药丸滚落石板,发出沉闷声响。
“我妹妹……”他嗓音撕裂,“也是难产死的。接生婆说她是‘鬼缠身’,不肯近前。我娘跪着求人,换来一句‘命数如此’。”
泪水终于滑下。
沈知微静静看着他,没有安慰,也没有胜利者的姿态。
“既然懂痛,那就别再让人重蹈覆辙。”她说,“我给你一条路:誊录《乡医手册》增补篇,走遍偏远村落,宣讲‘医理策问’考题意义。你若敢逃,我不追。但你若敢回头,便是真死了。”
数日后,沈知微巡视至湖州边境一处荒村。
夜深,篝火旁,一群孩童围坐诵读。
“人体有经络,水土有毒蛊,识得此二者,方为真君子。”
声音稚嫩,却坚定。
树影后,一道靛蓝身影悄然伫立。
杨瑃已换去儒衫,身上是流动医帐统一配发的蓝布长袍。
他望着那些孩子手中的手抄本——正是他逐字誊写的《基础妇科学》节选。
火光照亮他眼底久违的清明。
他缓缓抬起手,将怀中那半截断尺,轻轻放入火堆。
火焰吞没木质刻痕的刹那,他低声自语:“原来……仁政不在书中,在脉搏里。”
而在京城工部秘坊深处,老柯正对着一尊尚未完工的铜尺模具沉吟不语。
他手中握着两片残物——一片泛黄纸页,字迹娟秀,写着“血氧饱和度监测法初稿”;另一片是碎陶,出自湖州古窑,背面隐约刻着“仁心为度”四字。
他喃喃道:“该做个双芯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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