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燃烧着滔天恨意的心脏,就在咫尺之间。
然而,就在那冰冷的铁钩即将触及他咽喉的刹那,谢云亭的身形却以一个违背常理的姿态向左侧猛地一挫。
嗤啦!
尖锐的铁钩几乎是擦着他的颈侧动脉划过,锋利的倒刺在他左肩的袍料上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翻卷,温热的鲜血瞬间浸透了靛青色的衣衫。
剧痛袭来,谢云亭闷哼一声,脚步踉跄,整个人跌撞着摔进了昏暗的船舱。
“当啷”数声,舱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唯一的舷窗也被木板封死。
黑暗中,数柄闪着油腻寒光的朴刀从四面八方架了过来,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的肌肤,将他死死围困在中央。
舱内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汗臭和劣质烟草的辛辣,令人窒息。
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瑟瑟发抖,是那个被掳来的哑丫头。
她紧紧抱着双膝,口中无意识地哼着一段破碎而熟悉的旋律——《三转焙火谣》。
而在谢云亭的正前方,一个魁梧如铁塔的身影缓缓站起。
他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野兽般的光,正是铁篙阿橹。
他身边,一个脸上涂着红油彩的汉子——红脸李,抱着臂膀,冷眼旁观,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谢云亭,你还真敢一个人上来。”阿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面对森然的刀阵和焚心的仇恨,谢云亭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他甚至没有去看自己流血的伤口,只是缓缓站直了身体,目光越过刀锋,直视着阿橹。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了半步。
他缓缓解开背上的布包,动作沉稳得仿佛是在自家茶室里准备一场茶会。
他从里面取出的,不是金银,不是兵器,而是那罐通体乌黑、绘有淡雅兰花暗纹的“兰香红”。
“砰”的一声,他将茶罐稳稳地置于众人中央那张油腻的木桌上。
“我不是来谈判的。”谢云亭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在死寂的船舱里回荡,“我是来请你喝杯茶。”
话音落下,周围的水匪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哄笑。
“喝茶?哈哈哈哈!谢大掌柜,你是不是脑子被江风吹坏了?”
“他以为这是在上海滩的茶楼里吗?”
阿橹的脸因暴怒而扭曲,他猛地一脚踹向木桌,桌上的茶罐应声飞起。
“你当我是什么?街边讨食的乞丐?!”他咆哮道,“老子要的是你的命,不是你的茶!”
茶罐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重重砸在舱壁上,又滚落到潮湿的甲板上。
罐盖被撞得松脱开来,一缕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幽而霸道的兰花香,如同有生命的精灵,悄无声息地从缝隙中逸散而出。
那香气,初闻极淡,却带着一股穿透一切污浊的顽强力量,蛮横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角落里,哑丫头破碎的歌声戛然而生,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惊恐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焦点,直勾勾地望向滚落在地的茶罐。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谢云亭再次闭上了双眼。
他的识海之内,那片猩红的光域骤然扩展!
原本只有三颗的心脏光点,此刻竟如雨后春笋般接连亮起,足足有六颗!
它们清晰地标示出船舱内每一个人的位置和生命状态。
阿橹的心跳,是狂怒的雷暴,每一次搏动都仿佛要撕裂胸膛;红脸李的心跳,是犹豫的潮汐,时而汹涌,时而退却;哑丫头的心跳,细若游丝,充满了被惊吓小鹿般的恐惧……
然而,当谢云亭的感知随着那缕兰花香气在船舱内流转时,他惊奇地“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景象——那几个原本狂躁不安的水匪,他们的心跳节奏,竟在闻到茶香后,不自觉地放缓了一丝,甚至开始向一个相似的频率悄然趋同。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正试图将这些暴戾的心串联、安抚。
“共感域”!金手指在茶叶的催化下,竟演化出了如此玄妙的境地!
他猛然睁开眼,弯腰,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将那罐布满划痕的茶叶捡了起来。
他没有去管洒落的茶叶,而是伸出流血的左手,故意让一滴殷红的血珠,从指尖滴落,渗入罐中仅存的茶叶里。
血腥与茶香,两种极致的气味,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这茶,是你儿子阿根出生那年,清明前采下的第一批茶青,我亲手种的。”他声音低沉,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我给它取名‘守望’。按照云记的老规矩,凡是为护航队立过功的兄弟,每年清明,我都会让人给他预留一份最好的。阿橹,这份茶,我给你留了三年,可你一次都没来领过。”
阿橹高大的身躯猛然一震,握着铁钩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刀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放屁!”他色厉内荏地吼道,“我……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是,你不知道。”谢云亭抬起眼,目光如锥,直刺他的灵魂深处,“因为三年前你被逐出船队后,你的名字就从抚恤和福利名录上移除了。茶备好了,却没人送,也没人通知。这是我的疏忽。”
共感域中,谢云亭清晰地“看”到,阿橹那片如岩浆般翻滚的怒火深处,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下,不是更深的仇恨,而是一丝被掩埋了三年的惊疑,以及针扎般的痛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红脸李突然开口,声音嘶哑:“谢掌柜……我记得你。当年在汉口码头,我老娘病得快断气,所有人都说没救了,是你半夜里亲自划船去对岸请洋大夫,又垫钱送药。我不信你会是个不管手下兄弟死活的人。”
“闭嘴!”阿橹猛地回头,凶狠地瞪着他,“他救的是外人!是他妈的作秀!”
话音未落,谢云亭已从布包里抽出了那个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他没有理会阿橹的咆哮,而是缓缓展开油纸,露出了里面那张泛黄、带着折痕的纸。
那是一张云记的抚恤支银令。
“这张纸,本该在三年前七月初三,送到你的手上。”谢云亭将那张纸举到阿橹眼前,上面的字迹、印章,清晰可辨,尤其是被朱笔划掉的“伍拾圆”和批注,更是刺眼。
“它晚了七天。这七天,害了一个孩子的性命。”
他声音微颤,第一次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这七天,是我谢云亭,是我谢家,欠你阿橹的一条命。”
船舱内,霎时间死寂一片。
连风声和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所有水匪都停下了呼吸,目光在那张薄薄的纸和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间来回移动。
角落里,连哑丫头都停下了无意识的哼唱,睁着大眼睛望着这一切。
谢云亭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向角落,目光落在哑丫头身上,声音奇迹般地变得温和:“小妹妹,你会唱《三转焙火谣》,是不是我们徽州人?”
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你记不记得,这首歌的最后一句,唱的是什么?”谢云亭又问。
女孩被他温和的目光鼓励,终于怯怯地张开了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出几个字:“火……火不过三转,心……心不过一诚。”
“火不过三转,心不过一诚!”谢云亭猛地提高了音量,目光灼灼地转回阿橹身上,“这八个字,是我进谢家茗铺学徒时,你教给我的第一个制茶口诀!你忘了?”
说着,他不再理会旁人,竟真的将罐中混着他鲜血的茶叶,倒入一只从桌上找到的、满是缺口的粗瓷碗中,用随身携带的水囊冲泡开来。
他无视架在脖子上的刀,亲手将那碗茶汤捧至阿橹面前。
“你若不信我这个人,就信这个味道。”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三年前的味道,它没变。”
阿橹死死地盯着那碗在昏暗中微微摇曳的茶汤,琥珀色的汤水中,映出他扭曲而痛苦的脸。
他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几乎握不住那沉重的铁钩。
共感域里,他的心跳已经彻底失控,从暴烈的雷暴,转为一片紊乱的狂潮。
愤怒的高墙正在一寸寸崩塌,那道裂缝之下,深埋三年的悲恸、悔恨与迷茫,如洪水般汹涌而出。
终于,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接,而是一把将那碗茶掀翻在地!
滚烫的茶汤夹杂着茶叶,尽数泼在了谢云亭的脸上和胸前。
“那你告诉我!”阿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儿子连一口热粥都喝不上,就要活活烧死在我背上?!”
谢云亭没有闪躲,任凭那滚烫的茶汤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下,如同两行滚烫的泪。
他缓缓抹去脸上的水渍,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从怀中那只空空如也的药箱里,取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被揉搓得皱巴巴的病历单。
“因为他父亲走得太远,我追不上。”谢云亭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但是现在,我把他带回来了。”
话音落下,那扇被封死的舷窗木板,不知何时竟松动了一角。
一缕挣脱了浓雾的晨光,如利剑般斜斜地刺入这片黑暗,精准地照在那张泛黄的纸上。
在“阿橹”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旁,在“急性肺炎,需速治”的诊断之下,赫然多了一行用崭新墨迹写下的刚劲批注——
“即日起,云记所有抚恤,三日内必达,违者立斩。谢云亭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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