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口镇的早晨，雾气比山里淡些，却带着一股子湿漉漉的青苔味。
谢云亭把苏晚晴背上的包袱往上提了提，两人沿着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走到镇口的马车行。
此时天光刚亮，本该冷清的镇口茶摊前却挤了一圈人，嘈杂声像刚烧开的水一样沸腾。
“白纸黑字盖着戳，咋就不认了？”一个穿着破旧夹袄的汉子涨红了脸，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是当年谢老板还在的时候发的！说能抵三天工钱，你们现在的联营社是不是想赖账？”
他对面，几个年轻的办事员满头大汗，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后生急得直推眼镜框：“老乡，真不是我们赖账。现在的账本都是重新造册的，你这编号‘0872’，我们在册子里翻了三遍，根本没有记录啊！没入账的券，就是废纸一张，财务那里没办法核销的。”
“放屁！谢家的东西还有假的？”汉子急了，把那张纸往桌上一拍，“当年发洪水，老子为了护那一亩三分苗，在泥地里泡了一整宿，这是当时的谢家管事亲手塞给我的！”
谢云亭脚步一顿，隔着几个人头，目光落在桌上那张纸条上。
那不是正规的印刷券，用的纸张是当年战时最紧缺的毛边纸，边角已经磨毛了，上面的红印虽然褪色，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特殊的缺角章——那是三年前，为了奖励那批在暴雨中自发护苗却没留名的茶工，他连夜让人刻的急用章，根本没来得及入大账。
那时候兵荒马乱，哪顾得上这一笔笔细账？
只想着不让卖命的人寒心。
没想到，这笔糊涂账，如今成了这些年轻办事员眼里的“伪证”。
苏晚晴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眼神询问是否要出面。
谢云亭微微摇头，压低了帽檐，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信誉要是只靠账本维系，早该塌了。看看再说。”
就在那汉子气得要掀桌子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街角传来。
“吵什么！大清早的让不让人安生！”
来人正是小顺子。
他刚从邻县查账回来，风尘仆仆，裤腿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子。
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小账房，眉头一皱，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戴眼镜的办事员像见到了救星，连忙把那张皱巴巴的券递过去：“总管，您看这……这也不在账上啊。”
小顺子接过纸条，指腹在那个缺角的红印上摩挲了一下。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眼神突然变得深邃。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泛黄的小本子，那不是公账，是他这些年私下记录的一些琐碎杂事。
他在某一页上停了一会儿，然后猛地合上本子，抬头看向那个汉子：“不用查了。”
“总管，这……”办事员一愣。
小顺子扬起那张纸条，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凡是带着这个缺角章的，都是‘云记’当年的战时应急券。虽然没入大账，但谢先生当年说过，这章，刻的就是良心。”
他转向办事员，语气严厉：“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没入账，就现在补！补不上，算我的！”
说完，他直接解下腰间的钱袋，倒出三块银元，“叮当”几声脆响，拍在桌上：“这是你的工钱，连本带利。另外，替我向当年那一宿的辛苦，道声谢。”
人群骤然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叫好声。
那汉子捏着银元，手有些抖，眼圈一下子红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谢云亭站在人群外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没有上前相认，只是拉着苏晚晴转身走进旁边的茶摊，找了个角落坐下。
“老板，两碗粗茶。”谢云亭摸出两枚还带着体温的铜板放在桌上。
摊主是个驼背老头，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嘟囔：“稀奇了，这年头，连碗茶都讲信用了。刚才那小顺子总管，以前看着挺精明一人，今儿个倒是犯了傻劲儿，自个儿掏腰包填窟窿。”
谢云亭没接话，端起豁了口的粗瓷碗，轻轻吹开浮在面上的茶梗。
茶汤浑浊，带着一股子涩味，入口却有一种别样的回甘，像极了当年他在第一炉兰香祁红出锅前，尝到的那口生茶味。
苏晚晴看着他喝茶的样子，低声道：“这下放心了？”
“嗯。”谢云亭放下茶碗，“有人守着，比什么都强。”
两人喝完茶，趁着人群还未散去，悄无声息地穿过镇子，坐上了去往渡口的乌篷船。
当晚，小顺子正在核对白天的账目，突然发现桌角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
信封没有署名，封口处却印着一枚朱红的火漆。
他疑惑地拆开，里面滑落出一张崭新的茶劳券。
编号：0002。
用途栏里只有一行挺拔的瘦金体：“兑换一次诚实的勇气。”
小顺子的手猛地一颤，那枚火漆印上的纹样，分明是三十年前“云记”初创时的第一版徽记——那时谢云亭还没成名，这枚印章是他亲手刻废了两个才定下的。
他猛地推开窗户，冲着漆黑的夜色张望。
溪口镇外，长河静静流淌，只有远处渡口的灯火明明灭灭。
谢云亭早已在那艘夜航船上，顺流而下，只留下一圈圈散开的涟漪。
夜深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再次落了下来，敲打着乌篷船顶，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晚晴借着微弱的油灯，看了一眼谢云亭脱下的那双千层底布鞋。
那是阿粪桶连夜赶制的心意，原本厚实的纳底，经过这一整天的跋涉，已经被粗砺的山石磨去了一层，边缘隐隐透出了湿意。
她伸手摸了摸那层薄薄的鞋底，眉头微微蹙起，听着窗外愈发急促的雨声，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这雨要是下个不停，前头那段出了名的“烂泥岗”，怕是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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