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斗笠沿儿往下淌,连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谢云亭抬脚,脚底发出一声沉闷的“咕滋”声。
那双那是阿粪桶连夜纳的千层底,针脚密实得像铁板,可在这烂泥岗里泡了两个时辰,早成了两块吸饱水的湿抹布。
寒气不是从外面钻进来的,而是从脚底板心直接往骨头缝里渗。
苏晚晴走在前面,手里的竹杖在泥泞里戳出一个个深窝。
她回过头,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角,目光落在谢云亭那双看不出颜色的鞋上,眉头拧了个结。
“歇会儿吧。”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前头有个山神庙,哪怕是躲躲雨气也好。”
谢云亭停住脚,没接话。
他伸手按了按左肋下三寸的位置——那是老伤。
民国二十六年,他背着六十斤茶样躲避日寇扫荡,就在这儿踩空滚下去,断了两根肋骨。
如今只要阴天下雨,那地方就像钻进了一只蚂蚁,隐隐地咬着疼。
他抬起头,透过雨幕盯着前方十丈远的地方。路没了。
一大块山皮连着几棵歪脖子松树塌了下来,横亘在必经之路上,黄泥裹着碎石,像道还在流血的伤疤。
“路断了。”苏晚晴叹了口气,刚想说绕道。
“路断了,心不能断。”谢云亭把斗笠往下压了压,声音混在雨声里,听不出情绪,“当年断着骨头都能爬过去,如今有了好手好脚,反倒过不去了?”
两人正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塌方边沿探,林子里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和铁锹铲泥的闷响。
有人?
谢云亭眼神一凛,手下意识摸向腰后的短刀——这是多年跑商留下的习惯。
一个人影从乱树丛里钻了出来。
那人浑身上下全是黄泥,活像个泥塑的罗汉,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肩膀上扛着把磨得锃亮的铁锹,裤腿卷到大腿根,小腿上全是划痕。
“谁!”苏晚晴喝了一声。
泥人抹了一把脸,露出一排大白牙,憨憨地笑了:“苏先生,谢爷,是我。”
阿粪桶。
谢云亭愣了一下,手里的劲松了。
他盯着阿粪桶那张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脸,眉头皱了起来:“六县那么大,你怎知我走这条路?”
阿粪桶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旁边的山坡:“谢爷当年教过俺们,看路别光看地,得看树。这坡上的野茶苗子,叶片全朝着东南方向卷,那是向阳喜光的长法。人往高处走,自然也得顺着东南这股气。俺想,您肯定不走回头路。”
谢云亭沉默了。
他确实教过。
那时候在联营社的扫盲班,底下坐着几百个大老粗,他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茶树,讲风向,讲光照,讲怎么在大山里活命。
他没想到,真有人记住了,还记在了骨子里。
“你在这干什么?”谢云亭问。
“修路。”阿粪桶把铁锹往地上一杵,“昨儿听小顺子说您走了,俺就琢磨着这几天雨大,烂泥岗这块肯定得塌。俺也没啥本事,就想在您过山前,把这路给垫平喽。哪怕只能垫个脚印宽,也不能让谢爷再摔一跤。”
谢云亭看着那双沾满泥浆的大手,喉咙里像塞了团湿棉花。
他没说话,只是缓缓蹲下身,解开湿透的鞋带,把鞋垫抽了出来。
鞋垫夹层里,藏着一张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图纸。
他把图纸抽出来,递给阿粪桶。
泛黄的纸面上,密密麻麻全是线条。
那是1937年他手绘的茶马古道黟县段防御图,哪有隐蔽的泉眼,哪有能藏身几百人的岩穴,哪个山坳能避开轰炸,标得清清楚楚。
“护土,先得护路。路在,茶魂就在。”谢云亭的声音很轻,“这图归你了。往后这几百里山道,联营社得守好了。”
阿粪桶双手在衣襟上使劲蹭了蹭,这才颤抖着接过来。
他盯着那图看了一眼,突然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水里,冲着谢云亭重重地磕了个头。
“谢爷!”
这汉子嗓音嘶哑,带着哭腔,“当年俺爹给队伍运军茶,死在半道上。他临咽气前跟俺说,这辈子没白活,因为‘云记的茶,没掺过一粒沙’。俺这辈子,就守这一句话!”
雨越下越紧。
谢云亭看着跪在泥地里的汉子,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枪林弹雨中,死死护着茶篓不肯松手的干瘪老头。
他弯下腰,双手托住阿粪桶的胳膊,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站起来说话。”谢云亭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茶树要站着长,才能长得直。”
阿粪桶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头。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山道上只剩下铁锹铲泥的声音。
没有多余的话。
谢云亭和阿粪桶一人一边,苏晚晴搬石头填坑。
三人合力,硬是在那堆烂泥里开出了一条能落脚的小道。
临行前,谢云亭脱下了那双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布鞋,换上了阿粪桶带来的新草鞋。
草鞋扎脚,但抓地,透气,这才是走山路的好东西。
阿粪桶要把那双旧鞋拿去洗,谢云亭摆摆手,让他扔了。
趁着谢云亭转身系草鞋带子的功夫,阿粪桶背过身,假装整理谢云亭的行囊。
他的手极快,从怀里摸出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烤得焦干的茶籽,顺着行囊内衬的一道裂缝塞了进去,又飞快地捏紧。
那是母树上落下的第一颗秋籽。
没有火漆封印,没有编号,甚至没有一句嘱托。
但它比谢云亭发出去的任何一张“茶劳券”都要重。
“谢爷,保重!”阿粪桶站在路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地图。
谢云亭背起行囊,感觉背上似乎多了点什么微不足道的重量,但他没有回头检查。
他踩了踩脚下的草鞋,泥浆从编织的缝隙里挤出来,却再也不觉得冷。
“走了。”
他和苏晚晴并肩没入雨幕,朝着山的更深处走去。
雨势渐歇,山里的雾气开始弥漫。
翻过烂泥岗,地势变得平缓却荒凉起来。
路边的野草疯长,快要盖过膝盖。
苏晚晴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不远处一片隐没在荒草中的残垣断壁,声音有些发紧:“云亭,你看那是……”
谢云亭抬起头。
暮色四合中,一座废弃的驿站孤零零地立在黄山北麓的风口上。
半扇破败的木门在风里“吱呀”作响,门楣上悬着一块只剩下一半的黑漆牌匾,虽然被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却依稀能辨认出那个曾让整个商界闻风丧胆的烫金大字——“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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