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楣上那半个“谢”字,像一只瞎了的眼,在风里空洞地盯着来人。
谢云亭站在原地,脚下的草鞋被荒草里露水的打湿了,黏腻腻地贴着脚背。
他没动,目光顺着那焦黑的断木纹理一点点往上爬。
二十年了,这木头竟还没烂透,大概是当年那把火烧得太透,把炭骨都烧硬了。
“是这里。”
他声音很轻,喉咙像是被什么粗粝的东西磨过。
这里是黄山北麓的风口,也是当年谢家发迹的第一颗钉子。
那时候,只要挂着“谢家茗铺”的灯笼,连土匪都要绕道走。
1927年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把谢家的脊梁骨连带着百年的名声,一起烧成了灰。
那时候他躲在那个现在已经找不到了的地窖里,听着上面的惨叫声,手里死死攥着父亲给的一把茶叶,直到掌心被茶梗刺得血肉模糊。
苏晚晴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墙角,避风处立着一个绿色的铁皮邮筒。
筒身早锈成了褐红色,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歪歪斜斜地靠着那半截断墙。
底座已经蚀穿了,露出里面发黑的泥土。
她从包袱里取出一只扁平的铁盒,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细软,只有薄薄的一封信。
那是昨夜在船上,借着油灯,谢云亭写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落笔的东西。
信封上没写收信人地址,只有两个字:父亲。
谢云亭接过信,手指在那个熟悉的“父”字上摩挲了一下。
昨夜他想了很多词。
想说如今“云记”铺满大江南北了,想说仇家的坟头草都两米高了,想说那些被夺走的茶山都挂回了谢家的牌子。
可最后落笔,只写了一行字。
父亲,茶没脏,人也没脏。
他走到邮筒前,试探着伸手去推那锈死的投信口。
“咯吱——”
一声牙酸的摩擦声。
投信口的铁片掉了一半,露出一张黑洞洞的嘴。
他把手伸进去,摸到的不是冰冷的铁壁,而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洞。
筒底早就烂没了,那些年没人收的信,怕是早就烂在了泥里,变成了养分。
“空的。”谢云亭抽回手,指尖沾了一点红锈。
“空了好。”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从断墙后飘出来。
谢云亭猛地转头,手腕一翻,半截竹片已经扣在了掌心。
断墙阴影里,慢吞吞地走出一个穿长衫的老者。
手里拿着一卷还没装订的书稿,那纸张粗糙得很,像是乡下土作坊造的桑皮纸。
墨盏先生。
这位曾是守峒一族的族长,如今却成了这片山里唯一的记史人。
他也没看谢云亭手里的竹片,只是用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盯着谢云亭手里的那封信。
“这邮筒若是没烂,这封信寄出去,就是个执念。如今烂了,便是天意。”墨盏先生抖了抖手里的书稿,指着其中一页,“我在写这一段,‘谢氏焚庄案’。我就在想,史官的笔下,你谢云亭是个忍辱负重复仇的枭雄;可在老百姓嘴里,你是个把信誉看得比命重的傻子。我就好奇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你到底是在复仇,还是在守道?其实你从来没选过,对吧?”
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墨盏先生的长衫下摆上。
谢云亭收起竹片,目光越过老者,投向远处翻涌的云海。
云雾之下,是连绵起伏的茶山,那是他用了半辈子才夺回来的江山。
“选什么?”谢云亭淡淡一笑,把那封信拿在手里折了两下,“父亲走的时候跟我说,茶性最易染,这世上再没有比茶叶更娇贵的东西,沾了油腥就变味,沾了胭脂就走香。人心比茶更甚。”
他走到断墙下的一个小水洼边。那是昨夜积的雨水,浑浊,但平静。
他蹲下身,把折好的信纸变成了一只最简单的小船。
“所以我只管种茶。把茶种干净了,仇自然就报了,路自然就通了。”
手指轻轻一推。
纸船摇摇晃晃地滑进水洼中央。
风有点大,纸船打了个转,眼看就要翻。
一片枯黄的樟树叶子恰好飘落下来,不偏不倚盖在船身上。
那叶子边缘卷曲,中间带着一点暗红的斑点,像极了一枚陈旧的火漆印,又像是陈年普洱的汤色。
有了这点重量,纸船反而稳住了,顺着水洼边缘的一道细流,缓缓漂向断墙外的山涧。
苏晚晴走过来,手掌自然而然地裹住他有些凉的手背。
“走吧。”
“嗯。”
谢云亭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个空邮筒一眼,也没有回头看那个正在低头记录的墨盏先生。
有些话,不必寄给死人,活人做到了,就是回信。
两人踩着没过脚踝的荒草,顺着山涧的方向往下走。
那是下山的路,却不是回头路。
转过一道弯,视野豁然开朗。
山涧的水流声变得急促起来,像是要把这几十年的沉闷都冲刷干净。
下方的山坳里,隐约传来几声吆喝,伴随着那种特有的、锄头挖开新土的闷响。
谢云亭脚步微微一顿,鼻翼翕动。
这风里,除了水汽和腐叶的味道,忽然多了一丝极淡的、新鲜的土腥气,那是生地被翻开才有的味道。
“那是……”苏晚晴眯起眼,指着下方雾气散开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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