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几十个弓着背的身影,像是一群趴在黑土地上的灰褐甲虫。
雾气散开的一角,露出的是一大片层层叠叠的梯田。
只是那土色黑得扎眼,像是被火燎过不久,透着股死寂的焦味。
可就在这片死地里,一点点嫩绿正倔强地探出头,排成了歪歪扭扭却连绵不断的行伍。
谢云亭没作声,快步顺着乱石坡滑下去。
草鞋底磨过粗粝的岩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得近了,能看清那些人正小心翼翼地捧着茶苗往坑里放。
这动作不像种地,倒像是在供奉祖宗牌位。
他在一个正如火如荼干活的瘦老汉身后停住。
老汉正往坑里填一种灰扑扑的泥浆,那泥浆裹在茶苗根部,散发着一股怪味。
谢云亭鼻翼抽动了一下,这是石灰、草木灰混着腐叶土的味道。
“三灰一腐,根不离土。”
谢云亭蹲下身,伸出手指在那团湿泥上捻了捻。
指尖传来的黏腻感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这是民国二十一年那场大雪灾后,他为了保住云记的幼苗,熬了三个通宵试出来的保暖配方。
那时候为了保密,这活儿都是他和几个心腹深夜悄悄干的,外人只道是云记的茶苗命硬,却不知地底下裹着这一层“棉袄”。
“他们从哪学的?”谢云亭抬头,目光锁住身边的苏晚晴。
苏晚晴看着那些忙碌的背影,眼底有些发红:“三年前那场山火,把这片老林子烧成了白地。乡亲们没了生计,就想到了茶。可那时候云记散了,市面上的好苗子都被洋行和官商垄断,贵得离谱。”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买不起苗,他们就去翻以前云记扔掉的老茶篓、旧茶箱。用指甲抠,用小刀刮,硬是从那些发霉的缝隙里,把残留的碎叶梗子、干瘪的茶籽给刮了出来。几百斤的破烂里,就为了赌那几颗能发芽的活种。”
谢云亭看着那株幼苗。
只有巴掌高,叶片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叶脉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淡金色——这是兰香祁红最显眼的特征。
这是从垃圾堆里长出来的江山。
“谢爷。”
一声轻唤从侧面的茶垄后传来。
小顺子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本线装册子,封皮是用两层牛皮纸糊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云记遗法拾零》几个墨字。
“这是他们凑出来的。”小顺子把册子递过来,语气复杂,“村里识字的秀才,挨家挨户去问以前在云记打过短工的伙计。你记一句‘杀青要抖’,他记一句‘揉捻要重’,拼拼凑凑记了这一本。错漏哪怕没有七成也有五成,可他们就信这个。”
顺着小顺子的视线,谢云亭看向不远处的几个年轻人。
他们正学着制茶的手势在空地上比划,推拉摇抖,动作僵硬得有些滑稽,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虔诚。
那种节奏,分明是在极力模仿当年云记老师傅的架势。
谢云亭翻开册子。
第一页就写着一行错字:“茶不落地,叶不沾荤”。
他合上册子,还给小顺子,没说话。
再次蹲下身,他的指尖轻轻搭在那株幼苗最嫩的一片顶叶上。
脑海中,那个沉寂许久的机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
【检测对象:变种祁门红茶幼苗】
【基因纯度:92%】
【异源分析:混入8%皖南野生槠叶种基因。判定:非纯种。】
只有92%。
若是放在十年前,依着谢云亭那眼底揉不得沙子的性子,这批苗子得连夜拔得干干净净。
但此刻,系统面板上还有一行小字:【特性推演:槠叶种根系发达,耐寒性提升30%,适应贫瘠焦土环境。】
谢云亭收回手,拍了拍指尖的泥屑。
“告诉他们,槠叶耐寒,混得好。”他站起身,语气平淡,“这地刚烧过,火气大,纯种的娇贵苗子反而活不长。这杂种,才是活种。”
小顺子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头,抱着册子的手更紧了些。
正说着,那个一直在埋头干活的瘦老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直起腰,眯着浑浊的眼打量了谢云亭半晌。
突然,他丢下锄头,在腰间的蓝布围裙上狠擦了几把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油纸包。
“后生……也是懂茶的?”老汉没认出眼前这个穿着草鞋的中年人就是当年的谢少东家,只是凭着本能觉得亲切,“尝尝?自家炒的,没啥名堂,也不值钱。”
谢云亭接过油纸包。
里面的干茶条索并不紧致,色泽也有些花杂,显毫也不够,显然是火候掌握得参差不齐。
旁边有个烧水的粗陶大壶,那是供干活人解渴的。
谢云亭抓了一小撮,扔进随身带的粗瓷碗里,冲入滚水。
水汽蒸腾。
没有扑鼻的浓香,只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兰花气,夹杂着一丝烟火熏燎的味道。
但这股味道很“正”。
没有陈茶翻新的霉味,没有为了增重掺糖水的甜腻味,更没有为了提色加滑石粉的涩嘴感。
苦就是苦,甘就是甘。
系统没有再跳出来提示成分,因为不需要。
这茶里唯一的添加剂,是这些茶农日日夜夜对着母树方向劳作时,心里那股子“不敢脏了云记名声”的拙劲儿。
谢云亭喝了一口,微烫的茶汤滚过喉咙,压下了胸口那点因旧伤引发的隐痛。
“好茶。”他把碗里的残茶泼在路边的泥地里,又弯腰抓了一把土盖上。
老汉裂开缺了牙的嘴,笑得像个孩子:“那是!这可是照着云记的法子种的。云记的茶,那是给菩萨喝的,不敢乱来。”
谢云亭看着老汉重新弯下去的脊梁,轻声对小顺子和苏晚晴说了一句:
“茶山不问姓,只认心。这片山,以后就叫‘百家岭’吧。”
苏晚晴刚要点头,一阵湿冷的穿堂风突然从山谷口灌了进来,吹得那些刚栽下的嫩苗剧烈摇晃。
原本只是阴沉的天色,此刻竟像是被墨汁泼了一半,乌黑的云团压着山尖翻滚而来,空气里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瞬间被水汽冲散。
“云亭。”苏晚晴抬头看天,神色凝重,“这风不对,怕是暴雨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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