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像是吸饱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山脊上。
风里夹着的雨丝不再是之前的温柔,而是带着一股子要将天地抽打一遍的狠劲儿,打在脸上生疼。
“去前边山神庙。”谢云亭一拉苏晚晴的手腕,脚下生根般踩住一块滑腻的青石,借力一跃,护着她冲进了那座破败的半塌庙宇。
这庙早就断了香火,神像没了脑袋,只剩半截泥胎身子盘坐在那里,看着有些渗人。
四壁漏风,瓦片稀疏,不过好歹能挡住头顶那要命的暴雨。
刚站定,谢云亭就闻到一股霉腐味,混着陈年的木头香气,那是只有老茶箱才会有的味道。
他眯起眼,目光扫向墙角。
那里堆着半人高的烂木头,仔细一看,全是拆散了架的茶箱板。
有的已经烂成了渣,有的还勉强能看出是个箱子的形状。
“这是……”苏晚晴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凑近看了看,“这不是咱们以前用的樟木箱?”
谢云亭没说话,蹲下身,从那堆烂木头底下抽出一块满是虫眼的底板。
借着庙外偶尔劈过的闪电光亮,他看见那板子上嵌着一团暗红色的东西。
那东西陷在木纹里,像是从肉里长出来的瘤子,边缘已经被白蚁啃得七零八落,中间却依稀能辨认出一个模糊的“云”字轮廓。
系统界面在他视网膜上无声跳出:
【检测物品:工业混合火漆残留物】
【成分分析:松脂40%,朱砂25%,蜂蜡15%,特制防伪金属粉末20%】
【年份判定:民国十八年产】
【状态:重度损毁,生物侵蚀】
这是当年“云记”为了防洋行仿冒,特意找德国工程师调配的火漆。
那时候,每一箱特级祁红出厂,都得他在封口处亲手盖上这一枚印。
这印,就是命。
谢云亭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粗糙的断面,指腹传来一种类似于触摸伤疤的触感。
“谢爷!苏先生!”
门外传来一阵踏水的啪嗒声,一个浑身被泥水裹得像个泥猴似的汉子冲了进来。
手里还死死拽着两件不知道从哪扒拉出来的旧蓑衣。
是阿粪桶。
这汉子原本是个倒夜香的,后来跟着谢云亭学了护土的本事,人憨,认死理。
他一进门,看见谢云亭手里的木板,那张憨脸上的水珠子都顾不得擦,扑通一声就跪在泥地里,也不管那是烂泥还是积水,双手就在那堆烂木头里发了疯似的扒拉。
“咋就把这东西露出来了呢……该死,真该死!”阿粪桶嘴里念念叨叨,两只手像是两把铁铲,硬是从那堆朽木缝隙里,又抠出了好几块带着残印的碎木片。
谢云亭眉头微皱:“这是做什么?”
阿粪桶捧着那些碎木片,像捧着刚出生的崽子,眼圈通红:“谢爷,这是咱们的‘界桩’啊!”
“界桩?”
“打仗那会儿,世道乱。有的心黑的就把烂树叶子掺进茶里卖给洋人,坏咱们祁红的名声。”阿粪桶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乡亲们没别的法子,就把以前云记废掉的茶箱拆了,把这火漆印埋在自家田埂四角。”
他抬起头,那双平时木讷的眼睛里此刻竟透着一股凶光:“大伙儿发了誓,谁要是敢越界掺假,就把这火漆刨出来,当着祖宗牌位的面砸碎!这是把脸皮埋在地里头看着自个儿呢!”
谢云亭握着那块残板的手指骤然收紧。
轰隆——!
一道惊雷炸响,震得庙顶的灰土簌簌落下。
紧接着,那摇摇欲坠的庙门被猛地推开。
“都起开!轻着点抬!”
这大嗓门,不用看也知道是沈二嫂。
几个壮实的茶农抬着一口沉甸甸的黑陶瓮走了进来,放在干燥处。
沈二嫂也不废话,那双常年采茶的大手一把掀开瓮盖上的油布。
一股奇异的味道弥漫开来。
不是茶香,而是一种混合了松脂和泥土的陈味。
谢云亭定睛一看,那瓮里头,密密麻麻装的全是火漆印。
有的连着木屑,有的像是被人从火堆里抢出来的,黑了一半,还有的像是被水泡发了,泛着白。
但每一枚,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谢掌柜的,”沈二嫂喘着粗气,叉着腰,嗓门大得盖过了外头的雨声,“这里头有三百二十六个印。都是这些年,大伙儿从烂泥塘里、废墟堆里一个个捡回来的。”
她环视了一圈躲雨的茶农,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庄重:“今儿个谢掌柜的回来了,我也把话撂这儿。往后咱们村嫁闺女,不陪金银也不陪地,就陪这一枚旧火漆!不是为了防外人,是为了警醒自个儿——茶要是脏了,这印就是咱们的催命符!”
庙内一片死寂,只有外头哗啦啦的雨声。
谢云亭看着那满瓮的残印,眼前忽然浮现出父亲临终前的样子。
那只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一枚同样的火漆印,指甲掐进了肉里,直到咽气都没松开。
当年仇家一把火烧了谢家茗铺,以为烧断了谢家的根。
可他们不懂,生意是做的,信誉却是活的。
这玩意儿一旦种进了人心这块地里,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从石头缝里长出来。
谢云亭慢慢蹲下身,将手里那块被虫蛀得不成样子的残板,郑重地递回给阿粪桶。
“埋回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金石落地,字字清晰。
“既然是界桩,就让它烂在地里。烂透了,就成了泥,成了石头,这规矩就长在那了。”
阿粪桶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块残板,像是接过了一道圣旨。
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到了后半夜,雨势渐歇,云层裂开一道口子,清冷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泻下来,照亮了庙前的泥地。
谢云亭推开半扇庙门,却是一怔。
只见门口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空地上,不知是谁,趁着夜色,用那些细碎的红火漆渣子,拼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那暗红色的字迹嵌在黑泥里,被雨水洗刷得发亮,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像是一株刚破土的红芽,透着股倔强到骨子里的生气。
苏晚晴走到他身后,轻声道:“这字,怕是雨水也冲不走了。”
谢云亭没说话,只是长长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他转身看向黑漆漆的后山方向,目光瞬间从之前的温润变得锐利如刀。
这“人味”算是找回来了,但这笔旧账,还没算完。
“走吧。”谢云亭低声说道,抬脚迈出了山神庙的门槛,“带我去那个地方。”
苏晚晴一愣:“哪个地方?”
“那座废弃的炭窑。”谢云亭的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当初为了试制‘高温香’,父亲在那窑底下私设了一间暗室。如果我没记错,当年那把火烧得再旺,也烧不穿那三尺厚的耐火砖。有些东西,该见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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