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路越走越窄,满地都是被雨水泡软的烂叶子,一脚踩下去,像是踩在腐肉上,吱吱作响。
墨盏先生走在前头,手里的马灯晃晃悠悠,昏黄的光圈只能照亮身前两三步。
苏晚晴紧紧跟在谢云亭身侧,呼吸有些急促,显然这段山路对她来说并不轻松。
那座炭窑就在前面。
与其说是窑,不如说是个巨大的坟包。
半边拱顶已经塌了,露出里面黑洞洞的豁口,像张永远闭不上的嘴。
窑口那几根用来封门的横木早就烂成了渣,只剩下几根生锈的铁钉顽固地扎在石壁里,不知是在守着什么,还是在困住什么。
谢云亭停住脚。
空气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霉味,反而有一股干燥的、淡淡的松木香。
“三十年了。”墨盏先生把马灯挂在一截枯枝上,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有些飘忽。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揭开,露出一卷边缘焦黑的黄纸。
那是《松烟焙火要诀》。
谢云亭的视线在那卷纸上停了一瞬,目光落在了末页那个暗红色的指印上。
那是父亲留下的血,干涸了三十年,颜色已经变成了铁锈般的暗褐。
“当年那把火烧起来的时候,老谢把它塞给我,只说了一句话:‘留个种’。”墨盏先生把那卷纸递到谢云亭面前,手有些抖,“你躲了三十年,不是躲仇家,是躲你自己这双手。如今该还它一炉火了。”
谢云亭没有接。他绕过墨盏,径直走向窑口。
他伸出手,在那粗糙的青砖上摸了一把。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坚硬,并没有一丝湿气。
三尺厚的耐火砖,加上特制的隔水层,这里确实是个独立于世的时间胶囊。
他弯腰钻了进去。
窑里很干,地上整整齐齐码着半人高的松柴。
那些木头表皮虽然发灰,但劈开的截面依然泛着油脂的光泽。
那是三十年前备下的陈化松木,为了那一炉从未点燃的“绝品”。
谢云亭随手抽出一根松柴,掂了掂分量。
有些轻了,但这正是好松木彻底脱水后的状态。
“嚓——”
他没用火柴,而是从腰间摸出一把那把跟了他半辈子的茶刀,在两块打火石上狠狠一刮。
火星溅落在事先准备好的枯绒上,一簇橙黄的小火苗瞬间窜了起来。
火光亮起的瞬间,系统界面在他眼前自动展开。
【环境扫描:古法焙茶窑】
【温湿度检测:温度14c,相对湿度42%】
【建议操作:加大进风量,预热十五分钟后投茶……】
谢云亭没理会那些跳动的数据。
他蹲在地上,动作熟练地将松柴架成井字形。
每一根木头的间隙,每一次摆放的角度,都不需要思考,那是刻在骨头里的记忆。
火慢慢大了起来。
松木燃烧特有的噼啪声在狭窄的窑洞里回荡。
那一股子松烟味儿并不呛人,反而带着一种醇厚的油脂香气,像是陈年的老墨被研磨开来。
他闭上眼。
三十年前,父亲就是在这个位置,教他怎么听火的声音。
“火有脾气,你要哄着它。”父亲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谢云亭的手悬在火苗上方三寸处,掌心的皮肤感受着那股灼热的气流。
系统界面上的数据还在疯狂跳动:【核心温度上升中……300c……350c……警告:温度过高,建议撤火……】
谢云亭没有撤。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整个人仿佛融化在这团火光里。
他能感觉到气流在窑洞穹顶盘旋的轨迹,能听见松脂在高温下爆裂的微响。
那一刻,眼前那个一直闪烁的蓝色光屏突然暗了下去。
没有报错,没有警告。
它就像是一个完成了使命的旁观者,悄无声息地退场了。
不需要数据了。
这一刻,他是茶,也是火。
苏晚晴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她没说话,只是从袖口的布袋里掏出一把茶叶。
那是刚做好的兰香祁红,条索紧细秀长,金毫显露。
她走到火堆旁,手腕轻轻一扬。
茶叶如同黑色的雨点,落入熊熊烈火之中。
“滋——”
并没有焦糊味。
在那一瞬间,一股奇异的香气猛地爆发出来。
那是兰花被烈日暴晒后的浓香,混杂着松烟的沉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这香气顺着破败的窑顶飘了出去,仿佛要把这死寂的山谷都给唤醒。
“这是在祭茶?”墨盏先生站在窑口,眼神有些恍惚。
谢云亭睁开眼,看着那些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茶叶,脸上并没有惋惜,只有一种极度的平静。
“不是祭茶。”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是送行。”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那上面原本深刻的皱纹仿佛都在这一刻舒展开来。
墨盏先生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可恨过?”
谢云亭看着那渐渐低下去的火苗,沉默了片刻。
“恨过。”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透。
“恨这世道吃人,恨人心比鬼毒。可后来我想明白了,这茶若是只过一遍火,那是青气太重,入不了口。得焙三次,把水汽逼干了,把骨头焙硬了,那香气才能透出来。”
他转过身,看着窑外漆黑的夜色。
“人也一样。”
火渐渐熄了。
最后一缕青烟散去,窑洞里重新归于黑暗。
只有余温还在空气中涌动。
谢云亭从怀里摸出一粒茶籽。
那是刚才在百家岭,那个瘦老汉给他的那包杂茶里,唯一一颗饱满的种子。
他蹲下身,用手指在满是余温的松木灰烬里刨了个小坑,将那颗茶籽放了进去,又盖上一层厚厚的灰,最后压上一块完好的青砖。
“走吧。”
他没再回头,大步走出了炭窑。
风从山脊上刮下来,卷起窑口的一阵浮灰。
那张被墨盏先生放在石头上的《松烟焙火要诀》被风吹得翻了个身,露出背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字迹稚嫩,笔锋却透着股倔强。
“火可焚屋,不可焚心。”
那是谢云亭十二岁那年,趁着父亲睡着,偷偷在书后添上去的。
那时候他只觉得这句话听着气派,并不懂其中的深意。
如今这页纸在风中打了个旋,晃晃悠悠地落进了尚未完全熄灭的灰堆里。
火星一闪,纸页卷曲、焦黑,化作一只灰色的蝴蝶,碎了。
没人看见那行字,就像没人知道这三十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样。
三人沿着山脊往下走。
雨彻底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把前面的路照得惨白。
走到半山腰的一处岔路口时,谢云亭突然停下了脚步。
顺着山势往下看,远处的山坳里隐约有火光闪动,那是百家岭村的方向。
但这火光有些不对劲,不是星星点点的灯火,而是连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龙,正朝着这边快速移动。
风里隐隐传来了嘈杂的人声,还有金属碰撞的脆响。
“那是……”苏晚晴眯起眼,脸色骤变。
谢云亭没说话,只是伸手按住了腰间的茶刀,拇指在那粗糙的刀柄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看来,”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这最后一炉火,还没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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