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小顺子的斗笠沿儿成串地往下砸,噼里啪啦像是在炒一锅夹生的黄豆。
他顾不上擦一把脸,一脚踹开了账房那扇受潮发胀的木门,带着一身湿冷的泥水气冲了进去。
屋里头烟味呛人,几盏马灯把四壁照得惨白。
桌案中间摊着那张该死的“云记旧档”。
那原本是一份三十年前东家手批的《茶工抚恤细则》,如今纸张发黄发脆,边角起了黑霉斑,像生了老人斑的皮肤。
最要命的是那关键的一行字——关于因工伤残的抚恤银子,被一团洇开的墨迹糊住了,“按例支银”后面那个数字,看着像“三”,又被人指着说是“五”。
“顺子管事,这也就是欺负谢爷不在家!”
说话的是沈二嫂。
这女人是茶山上出了名的“铁嗓子”,平日里采茶手脚麻利,这会儿那双粗糙的大手正狠狠拍在桌面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晃了三晃。
她眼圈通红,指着那张烂纸:“我家男人那是为了抢救茶青才断的腿,如今你们拿个看不清的烂账本就要打发叫花子?当初谢爷在的时候,可是说过这钱是要养一辈子的!”
周围几个老茶工也跟着起哄,唾沫星子横飞,那一双双常年被茶汁浸得发黑的手在空中乱挥,像是要把这本来就逼仄的账房给拆了。
小顺子只觉得脑仁突突地跳。
他没吭声,只是快步走到桌前,弯腰凑近那张纸。
那确实是东家的笔迹,但这霉斑长得也是真刁钻,不多不少,正好烂在那个字眼上。
“二嫂,你先别急着嚎。”小顺子把湿透的外衫一脱,露出里面被汗浸透的中衣,声音不大,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今儿个就是把这桌子拍碎了,这上面的字也不会自己长出来。我也不是那昧良心的,咱们讲证据。”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小顺子像是疯了一样。
他把那几口早已落满灰尘的红漆樟木箱子翻了个底朝天,三十年的老账本堆得像座小山。
他又让人去请了当年还在世的七位老茶工,哪怕是瘫在床上的,也被用软轿抬到了这满是霉味的账房里。
这一查,心更凉。
七个老头,七张嘴,说出了三个数。
有的说是三两,有的说是五两,还有一个说是按年头发米面。
这倒不是他们要讹诈,实在是三十年太久,人老了,记忆这东西就像受潮的茶叶,早就串了味儿。
沈二嫂看着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说法,冷笑了一声:“瞧见没?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要是谢爷在这儿,他那双眼就是尺,一眼便知真假!”
这一声“谢爷”,像根针一样扎进了小顺子心里。
他看着那一屋子期待又怀疑的眼睛,突然苦笑了一声,嗓音有些哑:“二嫂说得对。可正因他不在,这把尺子才得长在我们自己心里。”
夜深了,雨还在下。
小顺子一个人坐在账房里,面前只有那盏孤灯和那张残破的《抚恤细则》。
他盯着那团模糊的墨迹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发酸。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谢云亭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淡淡地说:“顺子,记账容易,记人难。账本记的是钱,人心记的是义。钱数总有算不清的时候,但这义字若是算错了,云记的招牌就塌了。”
“义……”
小顺子喃喃自语,指尖在那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摩挲。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那张“祸根”,大步朝外走去。
“敲锣!叫所有人去祠堂!”
半夜的祠堂,火把通明。
几百号茶农和伙计被从被窝里叫起来,一个个披着蓑衣,脸上带着起床气和惊疑。
祠堂正中央,摆着一只巨大的铜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小顺子那张年轻的脸忽明忽暗。
“都看清楚了!”
小顺子高举着那张引发争端的旧档,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就为了这上面一个看不清的字,咱们自家人吵了一整天,伤了和气,寒了人心!我小顺子今儿个把话撂在这儿,谢爷留下的规矩,不是死在纸上的,是活在人堆里的!”
说完,他手一松。
那张轻飘飘的纸落进了火盆里。
“哄”的一声,火舌瞬间吞噬了发霉的纸页,连同那上面的争执和猜疑,瞬间化作了一缕青烟。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沈二嫂更是瞪大了眼,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抢救,却被那热浪逼了回来。
“烧了?你把凭据烧了?”有人惊叫。
“从今往后!”小顺子没理会骚动,他盯着那团灰烬,声音拔高了几度,盖过了雨声,“咱们不论纸上写的啥。凡是为云记受了伤的,咱们不看死规矩,看口碑!大家伙儿公推三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连同咱们联营社,一起评!该给多少,大家心里都有杆秤,绝不让老实人吃亏,也绝不养懒汉!”
全场死寂。
片刻后,沈二嫂第一个回过神来。
她看着那个平日里只会拨算盘的小管事,眼里的那股子泼辣劲儿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敬重。
“中!”她吼了一嗓子,“听顺子管事的!这才是人干的事儿!”
“听顺子的!”
“这法子公道!”
应诺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声。
次日天晴。
小顺子熬红了眼,却精神抖擞。
他亲自研墨,将新订好的《联营社抚恤公约》工工整整抄了三份。
第一份,贴在了祠堂最显眼的红柱子上。
第二份,锁进了那个红漆樟木箱。
第三份,他折得整整齐齐,装进了一个牛皮信封里。
信封上没有写收件人,也没有写地址,只是在封口处,郑重地盖了一枚他昨夜亲手刻的木印——那是一枚刚刚冒尖的茶芽形状。
他走到村口那只早就废弃的空邮筒前,把信塞了进去。
没人知道这信会寄给谁,也没人知道它能不能寄出去。
但在小顺子心里,这封信已经送到了。
数日后,邻县茶市。
这里是皖南几省茶叶流转的集散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谢云亭混在人群里,头上戴着个破草帽,帽檐压得很低。
他像个闲汉一样,在一个卖茶具的摊位前停下了脚。
前头不远处,两个茶贩子正为了抢地盘争得面红耳赤。
眼看就要动上手,旁边一个摆摊卖旱烟的老头慢悠悠地走过来,手里晃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吵什么吵!也不嫌丢人!”老头把那纸往两人中间一横,“瞧瞧人家‘云记’出的公约,遇到事儿找大家伙评理,谁嗓门大谁就有理了?咱们这行也是要脸面的!”
那两个茶贩子瞄了一眼那纸,虽然未必认得全上面的字,但“云记”两个字还是认得的,原本剑拔弩张的气焰顿时矮了三分,各自哼了一声,散开了。
谢云亭站在那儿,透过草帽的缝隙看着那一幕。
苏晚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问道:“在看什么?”
谢云亭没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那个劝架老头的腰间。
那里挂着一把磨得发亮的小算盘。
算盘珠子是黄花梨木的,边框上却刻着几道深深的刀痕——那是当年谢家茗铺遭难时,账房先生用来挡过刀的物件。
如今流落市井,竟成了这市场上断是非的“公信之器”。
“顺子长大了。”
谢云亭收回目光,嘴角难得地挂上了一丝笑意。
那是一种放下了千斤重担后的轻松。
他转过身,继续往集市外走去。
连日来的山路跋涉,让他脚底板钻心地疼。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上那双当初阿粪桶送的千层底布鞋,鞋帮子终于撑不住这几百里的风霜,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里面磨出血泡的脚趾。
谢云亭皱了皱眉,索性弯下腰,一把扯掉了那只彻底报废的鞋子,光着一只脚踩在了滚烫的青石板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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