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布条悬得极高,被风扯得笔直,像是一只向天求救的手。
谢云亭没急着去够,只是在这第四棵榧树下寻了块光溜的青石,缓缓坐了下去。
清晨的山雾还未散尽,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带着股草木腐朽又新生的涩味。
背后的榧树皮糙得像老农的手茧,硌着脊梁骨,却透着股让人心安的实诚劲儿。
这里他太熟了。
二十年前,他就是在这棵树底下,用怀里仅剩的半个发硬的黑面馍,跟一个过路的樵夫换了进山的路。
那时候他满身是伤,鞋底磨穿,饿得两眼发绿,像条丧家之犬。
谢云亭反手在树干下侧摸索了一阵。
指尖触到一片湿滑的青苔,他用指甲盖轻轻刮去那一层绿腻,指腹下显出两道早已模糊的刻痕。
只有两个字,歪歪扭扭,那是当年用石头硬砸出来的——“云归”。
那时候这字刻得满含恨意与不甘,发誓要杀回来;如今再摸,那棱角早被岁月磨平了,剩下的只有这一树沉默的年轮。
“喝口水吧。”
苏晚晴不知何时解开了随身的包袱,取出一只豁了口的旧陶碗。
那是他们在山脚歇脚时顺手买的,粗糙得很。
她也没讲究什么茶道规矩,直接在那树根积水的凹凼里舀了一碗清亮的山泉,递到谢云亭嘴边。
“老爷子在世时常念叨,香榧这东西是个慢性子,一年开花,一年结果,第三年才成熟。前果未落,后花已开,祖孙三代同堂挂枝头。”苏晚晴的声音很轻,像这山间的雾,“他说,人要是等不及这三年,就不是种茶的料。”
谢云亭接过陶碗,掌心的温度透过粗陶传过去。
他低头抿了一口,水凉得沁牙,却有一股子淡淡的松脂香。
这味道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里那扇锈死的门——幼时父亲带他进山辨水,就是在这树下,教他怎么闻出混在茶汤里那极其微弱的榧香。
如今榧香还在,碗里的水也还是那个味,只是当年那个骑在父亲肩头的小少爷,已经变成了鬓角染霜的归人。
“扑棱——”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
一只灰褐色的山雀像是受了惊,嘴里衔着的一截枯藤也没叼住,笔直地掉了下来,正落在谢云亭脚边。
谢云亭弯腰拾起。
那枯藤上缠着半片早已褪成灰白色的蓝布条,边缘全是毛边。
他眯起眼,凑近了细看。
那布料的经纬纹路极密,是当年上海滩最流行的“阴丹士林”蓝布,耐磨,却不禁晒。
这是他当年逃难时穿的那件长衫上的。
那天夜里大雨倾盆,他怕迷路,每走一段便撕下一条系在树上做记号。
没想到二十年过去,这最后一条没烂在泥里,反倒被这不懂事的鸟雀衔去筑了巢,替它遮了二十年的风雨。
谢云亭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踮起脚尖,将那截枯藤连同布条重新挂回了低处的枝桠上。
他没有打死结,只是将布条随手往树枝上一搭,任由它松松垮垮地垂着。
苏晚晴有些不解:“这么挂,一阵风就吹跑了。”
“跑不了。”谢云亭拍了拍手上的树皮屑,看着那布条在风里晃荡,“结打得越死,风扯得越凶,最后不是布断就是树折。不如让它自己缠住。”
话音刚落,一阵穿堂风顺着谷口灌进来。
那布条随着风势转了个圈,不偏不倚,正巧软软地绕在了一根新抽出来的嫩绿榧枝上,像是一条天然生出的系带,既没勒伤嫩芽,也没有被风卷走。
苏晚晴看着这一幕,眼神微微一亮,像是懂了,又像是还在琢磨。
两人正欲提步,身后的老榧树突然无风自动,树冠深处传来一阵“簌簌”的细响。
“咚。”
一枚青得发亮的榧果毫无征兆地坠落,不偏不倚,正好砸进了苏晚晴刚放在地上的那只陶碗里。
水花溅起半尺高,打湿了谢云亭的袖口。
那一瞬间,一直藏在他袖口内衬夹层里的东西——那是刚才阿粪桶硬塞给他的一枚秋茶籽,突然隔着布料变得滚烫。
那种热度不是体温捂出来的,更像是一块烧红的炭,烫得谢云亭手腕内侧的皮肤微微发紧。
他下意识地低头,只觉得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的脉动顺着袖口传遍全身,仿佛这枚茶籽听到了土地心跳的声音,正在急不可耐地想要破壳而出。
谢云亭眉头一挑,目光瞬间变得锐利。
他从怀里摸出那张泛黄的《茶隐图》,手指顺着图上墨线勾勒的走势,在第四棵榧树的位置点了点,然后指尖一路向下滑去。
那里画着一条极细的水纹线,弯弯曲曲没入一片乱石滩中,旁边只注了四个蝇头小楷:“闻水而止”。
“走吧。”
谢云亭收起图纸,并没有往那条显眼的大路走,而是转身拨开了榧树后面那一人多高的杂草,顺着那道若隐若现的水流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溪谷深处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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