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谢!”
苏晚晴手里的铜铲子猛地一抖,那铲头磕在石壁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一声并不是惊吓,更像是某种不敢置信的确认。
谢云亭正挽着袖子在檐下洗那一手的泥,听见动静,也没擦手,甩着水珠子就过来了。
他步子不急,但这几年隐居养出来的定力让他很少见苏晚晴这般失态。
阴沟边的湿气重,那股子腐烂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就在那铲刚倒下去的草木灰边缘,在那些层层叠叠、早已黑得辨不出原样的烂叶子底下,一簇白得有些妖异的菌子正顶着这股污糟气,硬生生钻了出来。
那不是普通的野菇。
菌盖扁平,中间微微凹陷,四周却呈现出一圈规则的波浪纹。
而在那凹陷的正中心,几道褐色的纹路浑然天成,勾连蜿蜒,竟凑成了一个极其抽象、却又让人一眼就能认出的篆体——“云”。
那是“云记”用了三十年的火漆防伪印。
当年为了防洋行仿冒,这枚印章是谢云亭亲手刻的,每一笔的深浅都有讲究,没想到如今却被这天地间的野物,在一堆烂泥里复刻了出来。
谢云亭蹲下身,湿漉漉的手悬在那簇菌子上方。
淡蓝色的数据流在他眼底无声淌过,快得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物种:变异口蘑属】
【生长基质:深度碳化植物纤维、高浓度茶多酚结晶】
【溯源分析:基质核心为1927年“谢家茗铺”焚毁库存,特级祁红(焦化态)】
【状态:菌丝已完全渗透,正进行最后一次孢子释放】
1927年。
谢云亭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那一年火光冲天,偌大的谢家庄园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他那时还是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少爷,跪在废墟里,拼了命地用手去刨,十根指头全是血,最后只抢出来这么半块没烧透的茶饼。
后来为了让自己长记性,他把这块带着火毒的残饼埋在了这儿。
没想到,三十年过去,这块早就该烂成泥的冤孽,竟然成了这簇菌子的骨血。
“我去拿个海碗罩上。”苏晚晴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扔下铲子就要往屋里跑,“这东西得留着,这是老天爷给咱们‘云记’盖的章……”
“别动。”
谢云亭伸手拦住了她。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拨开那簇菌子底下的腐土。
在那纠缠错结的白色菌丝深处,隐约能看见一块黑漆漆的、像石头一样的硬块。
那就是那块茶饼。
菌丝像血管一样扎进那块死气沉沉的焦炭里,吸吮着那里面残存的一丁点养分,然后化作头顶这把洁白如玉的小伞。
“你看,”谢云亭指着那菌盖上缓缓渗出的露珠,“火漆那是死物,一碰就碎。这东西虽然是从烂泥和焦炭里爬出来的,但它是活的。”
苏晚晴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那东西。
“让它长完。”
谢云亭从旁边的竹匾里抓了一把这两天刚换下来的新茶渣。
那茶渣还带着温热的水汽。
他手腕轻抖,将那些茶渣一点点洒在那簇菌子的周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给一位故人盖棺。
“三十年前的火没烧死它,三十年的土也没憋死它。”谢云亭低声道,声音混在风里,有些听不真切,“这才是咱们给后人留的信。不是印在纸上的,是长在土里的。”
苏晚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蹲在他身边,看着那簇菌子在昏暗的暮色里,发出微弱的荧光。
次日天刚亮,山里的雾还没散尽。
一阵咋咋呼呼的叫喊声就把这寂静给捅破了。
“快看!山神爷盖章啦!”
几个邻村的野孩子本来是上山采菇子的,这会儿正围在阴沟边上,一个个瞪大了眼珠子,连手里的篮子都扔了。
经过一夜的露水滋润,那簇白色的菌子竟然变了色。
它们迅速蔓延成了一大片,原本洁白的菌盖氧化成了暗红色,连成一片,在晨光下红得耀眼。
远远望去,这块荒僻的屋后烂泥地上,就像是被谁拿着一枚巨大的朱砂印章,狠狠地在那儿盖了一下。
那纹路,那色泽,活脱脱就是个放大了无数倍的“云记”火漆印。
消息像长了脚似的,没一会儿,附近的茶农都赶来了。
他们不懂什么真菌变色,也不懂什么巧合。
他们只认死理——这地方住着谢先生,这地里长出了“红印”,那就是吉兆,是大吉大利的事儿。
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手里还攥着刚领到的新茶苗,也不敢靠太近,就隔着那道浅浅的篱笆,恭恭敬敬地绕着那个土坑转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拜什么了不得的神仙。
谢云亭站在茅屋的窗后,手里端着一杯凉透的白水。
他看着人群聚拢,又看着人群在日头升高后慢慢散去。
那个“红印”在烈日的暴晒下,很快就开始萎缩、干瘪,最终变成了一滩不起眼的褐色烂泥,重新归于尘土。
就像“云记”这个名字,终究也会在历史的洪流里慢慢淡去。
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谢云亭才推门出去。
他怀里揣着个巴掌大的粗陶罐子,走到那棵刚冒了芽的榧树苗旁边。
这是昨天阿粪桶特意指给他看的泉眼位置,土质最润。
谢云亭蹲下身,用手指在那湿润的泥土上挖了个洞。
他揭开陶罐的盖子,里面装的是昨夜最后剩的一小撮兰香祁红的茶渣。
那是他这辈子制茶手艺的巅峰,也是“云记”最后的绝响。
没有仪式,也没有祭文。
他只是把那一小撮茶渣倒进洞里,然后将那个空陶罐倒扣在上面,将土填平,踩实。
那陶罐的底部,刻着两行极小的字,此刻被永远地埋进了黑暗里,再无人能见:
“信不在印,在种;圣不在名,在耕。”
风吹过山谷,榧树苗那几片嫩得能掐出水的叶子微微晃动。
一股极淡、极淡,淡到仿佛只是错觉的兰花香气,顺着那填平的泥土缝隙飘了出来,转瞬间便混入了满山遍野的新绿之中,再也分不出彼此。
晨雾还没有散。
苏晚晴推开窗,目光习惯性地落向院角那棵榧树苗,眼神忽然凝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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