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吉普车并没有开上来,车轮陷在烂泥坑里空转了两圈,最后无奈地熄了火。
车门推开,一只穿着崭新千层底布鞋的脚踩进了泥浆里。
小顺子皱着眉,那一脚像是踩在他心口上。
他是六县联营社的财务总管,平日里这双算盘手最忌讳沾泥带水,可眼下这情形,哪怕天上落刀子他也得往坡上爬。
坡上的动静太大,那股子要把地皮掀翻的蛮劲儿,让他想起了十年前在汉口码头抢货的场景。
“都轻点!那是茶苗,不是野草!”小顺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赶,雨水顺着他圆润的下巴往下淌。
没人理他。
那群老茶农正跟搭积木似的,要把那几块被水冲歪的基石重新码回去。
小顺子喘着粗气挤到那道石垒边上。
这石墙垒得没章法,全是参差不齐的毛石,缝隙大得能塞进拳头。
也就是在这乱糟糟的缝隙里,一样格格不入的东西扎了他的眼。
那是半截被雨水浸透的纸角,惨白惨白的,夹在一块青灰色的页岩底下,像是在发抖。
职业病让小顺子下意识地蹲下身。
手指刚触到那湿漉漉的纸面,指尖就传来一阵糟朽的触感。
他小心翼翼地往外一抽,那纸像是连着筋骨,带出一股子陈年的霉味。
纸张已经薄得像蝉翼,上面的墨迹被雨水晕开了一半,变成了黑灰色的云团。
借着昏暗的天光,小顺子眯起眼,辨认着那上面仅存的几行馆阁体小楷:
“……民国三十一年,军茶押运损耗明细表……”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他天灵盖上。
顺着那模糊的墨迹往下看,在最底端,有一行用朱砂批红的小字,虽然褪色严重,却依旧透着股力透纸背的狠劲:
“损一赔三,不累茶工。云亭亲批。”
小顺子脑子嗡的一声。
这笔账他记得。
那年为给前线送茶,船在过鬼见愁滩时触了礁,两百箱红茶喂了鱼。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茶工们要赔得倾家荡产,结果那个男人只说了一句话,那是乱世里给穷人的一条活路。
“啪!”
一只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大手猛地伸过来,一把夺过了那张残页。
“哪个叫你乱动的!”
沈二嫂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她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她看都没看小顺子一眼,粗鲁地将那张纸重新塞回石缝深处,又捡了块还要大些的石头,“哐”地一声狠狠压上。
“那是‘良心账’,压在这儿镇土的!”沈二嫂直起腰,那嗓门大得能盖过雨声,唾沫星子喷了小顺子一脸,“动了这账,茶苗就得枯,这坡就得塌!你个算盘精懂个屁!”
小顺子愣在那儿,脸上的雨水顺着鼻尖往下滴。
他看着那个重新被封死的石缝,突然想起谢云亭教他算账第一天说的话。
“顺子,账房的墙上挂的是流水,人心的墙上挂的才是信誉。真账在人心,假账才上墙。”
周围的茶农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一个个扛着锄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这个穿着长衫的“外人”。
那种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排外的固执,像是守着自家祖坟的守陵人。
小顺子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争辩,也没摆联营社总管的架子。
他直接从怀里掏出那本贴身带着的防水油纸账本,“刺啦”一声,干脆利落地撕下一页空白页。
没有笔,他弯腰从地上捡了块烧了一半的焦炭头。
就着那块刚压上去的石头当桌子,他在湿漉漉的纸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兹订:今春育苗,凡因天灾损毁者,一概免赔;护苗有功者,按株记功,秋后兑粮。”
字写得歪歪扭扭,那是炭头在粗纸上摩擦留下的痕迹,黑得扎眼。
他把那张纸往那块石头上一贴,雨水立刻把纸粘得死死的。
“沈二嫂,”小顺子拍了拍手上的炭灰,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定音的稳当,“有些账得入土,有些账,得见光。这新账,我也压这儿了。”
沈二嫂愣了一下,凑近看了看那行字,那张紧绷的黑脸突然松弛下来,嘴角撇了撇,嘟囔了一句:“到底是那个地方出来的人,不算太歪。”
“干活!看啥西洋景!”她回头吼了一嗓子。
人群重新动了起来,这一次,那股子排外的生涩感淡了,多了几分默契的热火朝天。
坡顶的密林后,谢云亭像尊雕塑般立在阴影里。
雨水顺着他的蓑衣往下流,汇成细流滴进泥土。
他全程没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变过。
直到那辆吉普车在泥地里重新轰鸣着掉头,直到那群茶农扛着锄头三三两两地散去,他才迈开腿。
那双沾满泥巴的草鞋走得无声无息。
他停在那道石垒前,目光落在那块压着旧纸的石头上。
那纸角又露出来了一点,在风雨里瑟缩着。
视网膜上的淡蓝色光标亮起,一行行冰冷的数据在他眼前流淌:
【物品分析:古法造纸残页】
【成分检测:松烟墨残留、高浓度茶多酚渗透、人体油脂(陈旧性)】
【鉴定结果:“云记”战时专用账纸,纤维结构显示为1942年批次。】
【状态:严重受潮,霉菌侵蚀度75%】
谢云亭的手指悬在半空,指尖在那粗糙的石面上轻轻划过。
系统能分析出纸张的年份,能分析出墨汁的成分,却分析不出那上面承载的重量。
那是三十年沉甸甸的信任,被这群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下人,当成神符一样供在泥土里。
他没有去取那张纸。
既然是镇土的,那就让它烂在土里,化成这片茶山的骨头。
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一片早已烘干的槠叶。
那是前几日试制的第一批“变异株”成叶,虽然少了兰香,叶脉却硬得像铁丝。
他将那片干叶轻轻插进了那张新旧纸张重叠的缝隙里,权当是一个无声的书签。
夜色像浓墨一样泼了下来。
山脚下的临时帐篷里,油灯如豆。
小顺子正对着那本被撕了一页的账本发呆。
白天那种激昂的情绪退去后,剩下的只有满身的疲惫和泥浆干在身上的紧绷感。
他拿起桌上整理回来的一摞单据,准备核对。
就在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一片干枯的树叶轻飘飘地滑落下来,正好落在他手背上。
叶片枯黄,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一股子极淡极淡的、似有若无的火气钻进了他的鼻孔。
那是松柴明火烘焙过后特有的焦香。
小顺子拈起叶片,借着昏黄的灯光凑近了看。
在那清晰凸起的叶脉之间,隐约有一道黑色的痕迹,像是有人用烧过的炭条尖,极精细地在叶肉上划过。
那不是字,是痕迹。但连起来,却在他脑子里炸成了六个字:
“账可错,心不可偏。”
小顺子的瞳孔猛地收缩,手一抖,那片叶子差点掉在地上。
这字迹的笔锋,这说话的口气,还有这借物传声的手段……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滋啦”声。
他几步冲到帐篷口,一把掀开门帘。
外面漆黑一片,雨已经停了,只有山谷里涌动的浓雾,像白色的海浪一样翻滚着。
远处那间破败的茅屋隐没在黑暗里,没有灯火,没有声响。
就像当年他在江边送别东家时一样,那艘乌篷船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滑进了江心的大雾里,再也没有回头。
小顺子死死攥着那片叶子,眼眶发热,却没敢喊出声。
茅屋后院。
夜风卷走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檐下水滴坠落的单调声响。
苏晚晴蹲在灶膛边,手里拿着一把那把用了十几年的铜铲子,正在清理灶膛里的冷灰。
今天的灰有些多,混着些没烧尽的湿柴头,沉甸甸的。
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这些草木灰倒进那边的灰桶里,而是端着铲子,绕到了屋后的阴沟边。
那里有一个刚挖不久的土坑,坑边堆着些烂菜叶和昨夜谢云亭撒进去的湿茶渣。
苏晚晴手腕一翻,那一铲子温热的草木灰“哗啦”一声盖了上去。
灰尘扬起,很快又被湿气压了下去。
她盯着那黑乎乎的坑底看了许久,眼神有些复杂,那是种混合着期待与不安的神色,就像是在等待一颗不知道会不会发芽的种子。
喜欢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