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并不像真正的哨鸣,倒像是谁家老烟枪被痰堵住了喉咙,发出一阵嘶哑的“呜——呜——”声。
谢云亭手里的竹扫帚停在青石板缝隙边。
昨夜风大,院子里积了一层湿漉漉的落叶。
就在那两块错开的石板之间,几抹嫩绿像是被这难听的哨音给“唤”出来的,正颤巍巍地探着头。
不是野草。
两叶一芯,叶片边缘带着极细的锯齿,叶背生着细密的白毫。
视网膜上的淡蓝数据一闪而过:
【野生实生苗】
【母本:群体种】
【发芽诱因:高湿度气流持续冲击,共振频率契合】
谢云亭微微眯眼。
这些种子不知是哪年随风落在石缝里的,困顿许久,偏偏在这个阴沉的早晨,借着那枚破哨子引来的穿堂风,破了壳。
“今儿是三月十八。”
屋内传来翻动纸张的脆响,苏晚晴手里拿着本泛黄的老皇历,走到门边,目光落在那几株幼苗上,声音很轻,“那一年的三月十八,第一批茶马队进山,也是这种要把人骨头缝都泡软的阴雨天。”
谢云亭没接话。
他只是弯下腰,手指极其精细地避开那些幼苗,将周围争抢养分的杂草连根拔起。
1938年的三月十八,那是“云记”拿命换路的日子。
“老天爷记性好,没忘。”苏晚晴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谢云亭直起腰,把昨夜新采回来的槠叶摊在竹匾上。
他没把竹匾放在通风最好的廊下,而是特意搁在了那枚铜哨正下方的窗台上。
风穿过哨孔,气流被压缩加速,恰好在窗台位置形成了一个极微弱的回旋风场。
【环境监测:流速0.3米\/秒,相对湿度85%】
【判定:完美走水环境】
谢云亭的手指在竹匾边缘轻轻叩击,那些叶片随着气流微微震颤,像是在呼吸。
午后,雨没停,反而更密了。
院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只沾满黄泥的胶鞋迈了进来。
阿粪桶怀里死死抱着个封了口的陶罐,整个人像是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
他没打伞,雨水顺着他乱糟糟的头发流进脖领子里,那件旧褂子紧紧贴在身上,显出嶙峋的瘦骨。
“谢先生。”
阿粪桶喘着粗气,把陶罐小心翼翼地放在廊下的干地上,“早起我去看了,谷口那棵老榧树底下的泉眼冒水了。那水不像平时那么浑,清亮得很,还带着股子树根味儿。”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烟熏的大黄牙:“您以前讲课说过,好水认得真茶,这种‘天落水’引发的地脉泉,最配野茶。”
谢云亭看了一眼那陶罐。
罐口封着新鲜的芭蕉叶,还用草绳打了个死结。
阿粪桶的目光顺着廊柱往上飘,最后定格在那枚还在呜咽的铜哨上。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想问什么,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最终只是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烧水。”
谢云亭转身进屋,拿出了那套这几年极少动用的紫砂。
水在红泥小炉上滚开,蟹眼大的泡泡咕嘟嘟往上冒。
谢云亭抓了一把刚刚摊晾好的槠叶,投入壶中。
沸水高冲,泡沫翻滚,一股子带着草木灰烬气的味道瞬间在屋子里炸开。
没有那种扑鼻的兰花香,只有沉。
沉得像是要把人的鼻子拽进土里。
但这股沉郁散去后,一丝极其微弱、却坚韧得如同钢丝般的兰花幽韵,竟真的从那并不名贵的叶片里钻了出来。
谢云亭倒了一碗,推到阿粪桶面前。
“喝。”
只有一个字。
阿粪桶双手捧起碗,那粗糙的大手在微微发抖。
他没顾得上烫,一仰脖,那滚烫的茶汤顺着喉咙直灌下去。
“咳!咳咳!”
他被烫得剧烈咳嗽,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可咳着咳着,眼眶子却红得吓人。
“是……是这味儿。”阿粪桶哑着嗓子,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当年我爹走的那天,水壶里灌的就是这种井水泡的茶。那是古道边最后一口甜井,过了那口井,就是鹰嘴崖……”
他低下头,大滴大滴的眼泪砸进空碗里,和残留的茶渍混在一起。
那不是好喝不好喝的问题。
那是他爹留在这个世上最后一口气儿的味道。
谢云亭看着他,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某种节奏。
那节奏,和檐角的哨音竟然诡异地重合了。
忽然,外面的雨幕里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快!那边塌了!”
“别废话,搬石头!”
三人循声望去。
透过雨帘,只见溪东头的荒坡上,十几个人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里奔忙。
暴雨冲刷着刚翻新的土层,几块垒好的石基被冲歪了,眼看就要压倒那片刚冒头的茶苗。
没人组织,也没人喊号子。
那十几个附近的茶农,有的扛着铁锹,有的干脆徒手搬着石头,硬是用身体在泥流和茶苗之间筑起了一道人墙。
“这帮憨货……”阿粪桶吸了吸鼻子,就要往雨里冲,“我去搭把手!”
“等等。”
谢云亭叫住了他。
他指了指远处一个正扯着嗓子喊话的汉子。
“哨响了!都他娘的给老子精神点!这是哨响了,该护苗了!”那汉子吼得青筋直冒,全然不顾泥水灌进嘴里。
其实那铜哨的声音很小,隔着这么远,又是风雨大作,根本传不过去。
但他们“听”到了。
那是一种刻在骨血里的条件反射。
几十年前,“云记”的哨子一响,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所有的茶工都会扔下碗筷去抢救晾晒的茶青。
如今,“云记”没了,人老了,但这阵风把那枚破哨子吹响的时候,这群早已不是茶工的老农,还是本能地冲上了山坡。
谢云亭站在檐下,背在身后的右手微微攥紧。
宽大的袖口里,两指夹着一张残破的泛黄纸片。
那是一张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茶劳券”,编号叁柒贰,上面盖着早已褪色的“云记”朱砂印。
这不是生意,这是债。
“让他们弄吧。”谢云亭松开手,那张纸片滑回袖底,“这雨下不久了。”
山脚下的泥泞土路上,一辆吉普车正艰难地嘶吼着,车轮在深坑里空转,卷起大片的泥浆。
车窗降下一半,露出一张年轻且困惑的脸,正举着望远镜,望着那片雨中晃动的人影和那间不起眼的茅屋,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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