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过庭院，吹落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石板上。老梅树的花苞在风中瑟缩。
林自强没有立刻回答。他挺直了脊背，像一杆沉默的长枪立在冬日萧瑟的庭院里。他望向南方，那是七镇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堡墙和距离，看到了那些即将被敲碎的屋门，听到了那些绝望的哭嚎。
“袖手旁观？” 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铁石，“爹，我们不会袖手旁观。但硬碰硬，是取死之道。魏阉要的，是刀子见血的名目。我们偏不给他这个名目！”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看向父亲：“堡里的存粮，立刻清点，能省出多少是多少。我亲自去一趟七镇，找各镇的族老、里正。哭，没用；闹，正中下怀。我们得让他们知道，红草堡在想办法，还没到绝路！能拆借的，相互拆借；能典当的，先典当应急；实在过不去的…红草堡的粮仓，还能匀出几口粥！” 他顿了顿，牙关紧咬，“同时，立刻派人，走最隐秘的路，去州府！去兴王府！找潘帅旧部！找任何能说上话的人！把魏阉借催赋之名行虐民之实、意图逼反地方的行径捅上去！这公文，这日期，就是铁证！”
“好…好！” 林大山重重地点了点头，“只是…州府路远，兴王府更是波谲云诡…潘帅自身尚在险境，他的旧部…怕也难有回音。远水，救不了近火啊！腊月二十…太近了！”
“我知道近。”林大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以更要快！双管齐下！堡内堡外，能动的都动起来！爹，您坐镇堡内，安抚人心，清点粮秣。我去七镇！魏阉想看我红草堡低头，想看我林家父子束手无策？我偏要让他看看，这红草滩上的草根，烧不尽，斩不绝！”
他的目光落在石桌上那份刺目的公文上，眼底深处，是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火焰。那火焰，不再仅仅是文人的愤怒，更带上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不惜玉石俱焚的狠厉。
海城县南部七镇，往日里虽不富庶，但腊月将近，多少也带着点准备过年的忙碌和期盼。然而，当县衙盖着大印、并由守备府番役“协助”派发的催缴公文，如同冰雹般砸进各个村镇时，所有的生机瞬间被冻结。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寒风中迅速蔓延开来。
“腊月二十？老天爷啊！这还让不让人活啦！” 上河镇的老里正陈三爷，捏着那份仿佛有千钧重的公文，枯槁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祠堂冰冷的青砖地上。去年一场罕见的寒霜冻死了大半冬麦，接着又是兽群袭扰，抢收回来的粮食本就少得可怜，勉强够各家勒紧裤腰带熬过冬天。如今这积欠加冬赋，如同两座大山，直接压在了全镇老少的心口上。
“三爷爷，怎么办啊？我家…我家连给娃熬糊糊的碎米都快没了啊！”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跪在祠堂外冰冷的石阶上，哭得撕心裂肺。她怀里的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小脸蜡黄。
“官府的人…还有那些穿黑衣、挎着刀的守备府番子…已经到镇口了！” 一个半大小子连滚带爬地冲进祠堂，脸上满是惊恐，“他们…他们把路都封了！说是…说是没缴清赋税的，一律不准出镇！还架起了枷锁！”
祠堂内外，瞬间一片死寂，只剩下妇人绝望的呜咽和寒风刮过屋檐的呜咽声。所有聚集在这里的镇民，脸上都写满了末日般的恐惧。那枷锁，就是催命的符咒！
同样的场景，在黑石镇、在柳溪镇、在靠山屯…几乎每一个接到公文的村镇都在上演。绝望的哭嚎取代了年节的零星笑语，冰冷的恐惧冻结了最后一点暖意。
通往红草堡的土路，成了唯一一条还带着点渺茫生机的“活路”。无数被绝望驱赶的百姓，扶老携幼，背着仅有的、或许能换点粮食的破烂家当，如同迁徙的蚁群，沉默而惶恐地涌向那座青灰色的坞堡。他们眼中没有光，只有对饥饿的恐惧和对官府爪牙的惊惶。
然而，这条路，也早已被无形的网所笼罩。
离红草堡不到五里的岔路口，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几个穿着县衙皂隶服色、但眼神凶狠油滑的胥吏，裹着厚厚的棉袄，缩在避风的土坡后。他们旁边，是七八个身着黑色劲装、腰挎制式腰刀、眼神冷漠如鹰隼的守备府番役。为首一个疤脸番役，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磨刀石打磨着自己腰刀的刃口，发出令人牙酸的“噌噌”声。
一个胥吏搓着手，哈着白气，谄媚地对那疤脸番役道：“刘爷，您看，这大冷天的…魏公公和林夫子那点过节，何苦让咱们兄弟在这儿喝西北风？直接去红草堡拿人，不就结了？”
疤脸番役——正是刘安的心腹刘黑塔——头也不抬，嗤笑一声：“蠢货！懂什么？拿人？拿谁？林大山那老东西是镇守使！你敢动他们一根指头？魏公公要的是他们自己跳出来！要的是红草堡的粮仓！要的是让那些泥腿子们知道，敢跟红草堡沾边，就是死路一条！” 他停下磨刀，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雪亮的刀锋，发出“铮”的一声轻鸣，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等着吧，那些饿疯了的穷鬼，自然会去红草堡讨吃的。只要红草堡敢开仓放一粒米，敢聚众一个人…嘿嘿，那就是私聚流民，图谋不轨！到时候，咱们手里的刀，可就有地方开荤了！”
正说着，远处土路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一群相互搀扶、步履蹒跚的人影。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正是从靠山屯逃出来、想去红草堡求条活路的几户人家。
刘黑塔眼睛一亮，像嗅到血腥味的豺狼，猛地站起身，大手一挥：“兄弟们！来活了！给老子围起来！一个都别放跑！”
番役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饿狼，狞笑着拔出腰刀，迎着寒风，如黑色的潮水般从土坡后涌出，迅速散开，凶狠地扑向那群惊恐万分的百姓，瞬间将狭窄的土路堵得水泄不通。冰冷的刀锋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
“住手，滚！”就在这时林自强出现了。
“林自强......你......你们等着......”刘黑塔一行灰溜溜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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