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已由沉郁的墨黑，悄然过渡为一种掺杂着灰白与淡蓝的朦胧色调，预示着黎明正用它冰冷的手指，轻轻揭开夜的帷幕。书房外间，那盏陪伴了黄亦玫一整夜的落地灯，其暖黄的光晕在逐渐渗透进来的清冷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如同燃烧殆尽的烛火。黄亦玫纤细的指尖，终于轻轻拂过《洪武大帝》打印稿的最后一页，目光却仿佛被钉在了那里，久久流连。那关于朱棣夺位后，大明王朝步入一个崭新而未知阶段的简短收束，非但没有满足她，反而像在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更大的石子，激起了更为汹涌的“然后呢？”的浪潮。一种强烈的、近乎饥渴的追问欲，如同失控的野火，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那张柔软的沙发里弹了起来，身体因长时间保持蜷缩姿势而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和一阵酸麻的抗议，但她浑然未觉。此刻，她全部的心神都被那份打印稿和它背后未竟的故事所占据。她紧紧攥着那叠已然被她体温焐热的纸张，像是握着一把通往宝藏却只使用了一半的钥匙，脚步有些虚浮却又目标明确地冲进了父亲书房的内间。
黄剑知教授年纪渐长，睡眠本就轻浅，加之心中还萦绕着些许学术上的未解之结，此时早已起身，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迎着熹微的晨光，缓慢而规律地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肩颈。听到身后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他疑惑地转过身，便看到女儿顶着一头微显蓬乱、却别具一番慵懒风情的秀发，眼圈下带着清晰可见的淡青色阴影，显然是熬夜的痕迹，然而那双酷似她母亲的杏眼里，却燃烧着一种他极少见到的、混合着极度兴奋与迫切的光芒，亮得惊人。
“爸！这本书！这本书……”黄亦玫一时间竟有些词穷，她用力挥舞着手里的打印稿，纸张在她手中哗哗作响，仿佛也在附和着她的激动，“……简直绝了！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历史书！”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自认为贴切的形容词，“它太‘生动’了！对，就是生动！像在看一部顶级的历史权谋剧，不，比那还过瘾！朱棣之后呢？永乐大帝北伐蒙古、派遣郑和下西洋呢？还有那个‘仁宣之治’？后面的几册在哪里？快，快给我看看！”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语气里的急切几乎要满溢出来，仿佛晚一秒看到后续，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黄教授彻底怔在了原地，连舒展到一半的手臂都忘了放下。他深邃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讶异。黄亦玫从小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阅读品味和文学艺术素养都相当不俗，诗词歌赋能品出韵味，西方现代派小说也能侃侃而谈，对于美学更有其独到的见解。然而，唯独对于他所挚爱的、承载着民族厚重记忆的历史，尤其是那些需要沉心静气阅读的正史典籍，她向来是敬而远之，觉得那些枯燥的年份、陌生的人名和复杂的典章制度，远不如一幅色彩奔放的油画或一首意象奇崛的诗歌来得直接动人。他曾费尽心思引导，结果往往是她翻几页便哈欠连天，或者干脆将那厚重的史书拿来垫画板。而此刻，眼前这个为了一个明朝皇帝的故事熬夜通宵、眼神灼亮、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的女儿，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对历史“油盐不进”的黄亦玫吗？
这份突如其来、由内而外、毫无伪饰的热情，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黄教授心中某些被固有观念遮蔽的角落。他接过女儿几乎是“塞”过来的打印稿，那份量似乎比昨晚拿起时更沉了一些。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略显朴素的封面上，“洪武大帝”四个字此刻在他眼中，似乎也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分量。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缓和与探究，不再是纯粹的师长对晚辈的询问：“哦？能让我们的黄大小姐如此褒奖，甚至不惜熬夜焚膏继晷？看来这本书，确实有点不一般？”
“何止是不一般！”黄亦玫见父亲似乎有兴趣，更是来了精神，她激动地在书房有限的空间里踱着小步，双手比划着，试图将自己满腹的感慨和震撼都倾倒出来，“爸，你真的难以想象！它完全打破了我对历史书的刻板印象！它里面的朱元璋，不再是神坛上冰冷的脸谱，他会因为饿肚子而发愁，会因为被欺负而愤怒，会在决定造反前吓得要死，也会在成功后猜忌手下……他有血有肉，有优点更有缺点，就像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命运推着走到了那个位置！还有朱棣，明明知道他是篡位，是反派，可看着他从北平起兵，一路险象环生，好几次差点全军覆没，最后却硬是逆风翻盘，我……我居然有点佩服他的坚韧和魄力，甚至能理解他一点点的无奈！这书写得……写得太有‘人味儿’了！对，就是‘人味儿’！它不是在讲道理，而是在讲‘人’！”她用力地强调着“人味儿”这个词，这是她作为艺术生，对能够触动心弦、引发共情的作品最高的赞誉之一。
黄教授静静地听着女儿这番夹杂着强烈个人感受、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叙述，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如同幽潭。他没有打断，只是耐心地捕捉着女儿话语里每一个关键的信息——“生动”、“像看剧”、“有血有肉”、“人味儿”。这些词汇，与他所熟悉的史学评价体系相去甚远，却无比真实地反映了一个非专业、但对美和情感极其敏感的年轻读者最直接的反馈。这份《洪武大帝》，竟然能如此有效地拆除横亘在普通人与厚重历史之间的那堵高墙，成功地让一个原本对历史无感的灵魂，产生了如此深刻的理解和情感的激荡？这背后的能量和意义，远远超出了一份普通学生作业的范畴。
“后面的几册呢？”黄亦玫发泄完内心的激动，再次将焦点拉回最初的问题，她凑到书桌前，身体前倾，眼巴巴地望着父亲，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像极了小时候讨要糖果的模样，“爸，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后续在哪里？是您藏起来了吗？”
黄教授看着女儿那几乎要扑上来的急切模样，不由得失笑，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打印稿轻轻放回桌面，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坦诚：“没了。就这么多。”
“没了？”黄亦玫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巨大的失望和不可置信，“怎么会没了？故事明明才讲到关键的地方！是出版社只出了第一册吗？作者是谁？告诉我名字，我现在就去书店找，去网上搜！”她不甘心地追问，仿佛只要知道作者和书名，就能立刻将后续的故事变出来。
“不是出版社出的。”黄教授缓缓在椅子上坐下，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终于揭开了谜底。他看着女儿瞬间凝固的表情，缓缓说道：“这是一个学生的作品，算是……课外的一种尝试吧。拿来让我看看，提提意见。后面的内容……据我所知，应该还没有写出来。”
“学……生的作品？”黄亦玫漂亮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瞳孔里写满了巨大的震惊，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我们学校的？历史系的？爸，是你的学生？！”她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子弹般射出，语气里的惊讶几乎要冲破屋顶。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如此老辣幽默、举重若轻、既能精准把握史实又能赋予其惊人叙事魅力的文字，与自己平时在文史楼里见到的那些要么埋头苦读、不苟言笑，要么带着厚厚眼镜、言谈间离不开考据索引的师兄师姐们联系起来。这需要何等庞大而扎实的史学积累作为骨架，又需要何等飞扬灵动、洞悉人性的才情作为血肉，才能将两者如此天衣无缝、引人入胜地融合在一起？这完全颠覆了她对“历史系学生”的固有想象！
“嗯。”黄教授点了点头，确认了女儿的猜测。他看着女儿脸上那混合着震惊、好奇、崇拜的复杂表情，心中对张陆桉其人的评价，在不知不觉中，又悄然向上浮动了几分。能让自己这个眼界颇高、素来有主见、对文字颇为挑剔的女儿如此折服，甚至流露出近乎“粉丝”般的神情，这小子，看来还真不是在胡闹，其潜力和才华，恐怕远超他之前的预估。
“他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师兄？我认识吗？是不是那个总来家里找您讨论问题的李师兄？还是那个在学报上发表过文章的陈师兄？”黄亦玫的好奇心被彻底、完全地点燃了，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宝藏的主人是谁。她凑到父亲书桌前，双手撑在光滑的桌面上，身体前倾，臻首微仰，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架势。一个能写出这样作品的“学生”，在她心中的形象瞬间变得神秘、高大且充满了吸引力。
黄教授看着女儿那闪闪发光、几乎要将他看穿的探究眼神，心中微微一动，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他想起了张陆桉交稿时那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眼神里交织着期待与惶恐的模样；也想起了自己当时那份基于学术传统和师长责任而产生的、不置可否的审慎与保留；更想起了之前隐约察觉到的，张陆桉似乎与女儿之间存在的、某种他尚未明晰的微妙关联。他没有立刻满足女儿的好奇心，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并带上了一丝作为师长的告诫与引导：
“是谁，并不重要。”他刻意淡化了个体，将焦点拉回到作品本身，“重要的是，这还仅仅是一份初稿，一种不同于传统的尝试和探索。”他顿了顿，伸出食指，在那份《洪武大帝》的封面上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强调其内容的待定性质，“治史之路，漫漫修远，最需要的是沉潜的功夫与极致的严谨。这种写法固然新颖活泼，易于引人入胜，但其本身能否经得起史学界严格的推敲和时间的检验，其中是否在史实解读、人物评价上存在偏颇或过度演绎之处，都还有待观察和商榷。”他抬起眼，目光平和却带着力量看向女儿，“你啊，也别光顾着看热闹，被其生动的外表完全吸引。读史，最终还是要引发思考，从中汲取智慧，而不仅仅是追求阅读的快感。”
他没有透露张陆桉的名字，这其中有多重考量：或许是出于对学生的保护，避免在其作品尚未成熟、前途未卜时过早暴露在无关的目光下；或许是出于学术上的谨慎，想自己先进行全面评估后再做定论；又或许，是内心深处那一丝隐隐的、作为父亲的直觉，让他觉得，让个性鲜明、情感热烈的女儿与这个才华横溢却似乎内心背负着某种沉重阴影的学生过早、过深地产生交集，未必是一件稳妥的事情。
黄亦玫听了父亲这番语重心长、却又滴水不漏的话，虽然那股炽热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让她有些悻悻然，像被兜头泼了一小盆冷水，但父亲最后那句“别光顾着看热闹”也确实让她亢奋的头脑冷静了些许。她低头看了看那份让她熬夜奋战、心潮澎湃的打印稿，封面上“洪武大帝”四个字仿佛也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然而，那个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神秘的“作者”形象，非但没有因为父亲的回避而模糊，反而在她心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充满魅力，引发了她无尽的想象。
一个能写出这样文字的师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儒雅博学？是风趣幽默？还是内心藏着波澜壮阔的世界？
而这个如同种子般落下的疑问，在她的心田里悄然生根发芽，预示着一段未知的、可能与那既定“剧情”截然不同的故事，正悄然拉开序幕。
看着女儿若有所思、带着一丝不甘和更多好奇默默离开书房的背影，黄教授重新拿起桌上那份《洪武大帝》的打印稿，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专注。他走到窗边，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恰好穿透云层，洒在书稿的封面上，映出一片淡淡的金辉。看来，他需要尽快调整自己的日程，并且以更加严肃、审慎的态度，来重新评估这份学生的“尝试”之作了。它不仅关乎一个年轻学子的学术路径探索，似乎，也意外地，成为了搅动一池春水的那根手指，牵动了某些他作为师长、作为父亲都未曾预料到的、细微而敏感的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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